占位

如果在夏季來到遼寧省撫順市南雜木鎮(zhèn)的一個山谷里，你會看到樹林里時不時出現(xiàn)一截截樹樁，每個樹樁上都聚集著蝴蝶，少則十幾只，多則上百只。這些蝴蝶展翅時大約有成人手掌大小，以黑褐為底色的翅面上，閃動著大片的藍紫色虹彩，白色的斑點整齊地排列在上面，后翅末端還有兩枚鮮艷的紅色斑點。這些蝴蝶正是大紫蛺蝶，一種被日本評選為“國蝶”的蝴蝶。

那些寶石般美麗的大紫蛺蝶標本究竟來自哪里，成了長久以來困擾我的一個謎題

關于自然世界的啟蒙，于我來說，并不是急速奔跑的非洲獵豹、扭打在一起的大猩猩、圍捕角馬的雄獅……雖然在兒時那個信息貧乏的年代，央視《動物世界》的片頭音樂一旦響起，我就會興奮起來，眼睛緊盯著電視熒屏，生怕錯過每一個畫面。但我關于大自然最初的記憶和興趣則要上溯到更早，那是孩童時于田野中看到的閃爍飛舞的黃色小粉蝶，正是在追逐它們的過程中，我邁出了自己對自然世界探索的第一步。

中學時，第一次在公園紀念品商店里看到用蝴蝶做成的標本框時，我就像一個發(fā)現(xiàn)寶石礦的人，完全震驚了。我在柜臺前徘徊，反反復復地打量著這些藝術品般的神奇之物，突然一道藍光在眼角閃過，定睛望過去，那是一種黑藍相間的蝴蝶，外形并不妖嬈夸張，翅形中規(guī)中矩，翅面上的顏色卻會隨著角度變化而呈現(xiàn)出從深藍到寶石藍甚至紫色的魅惑色彩，標簽上寫著它的名字——大紫蛺蝶，我感到新奇不已，看了看價格牌，一個標本框里包含9只蝴蝶，標價不過十幾元，就和普通的小粉蝶標本放在一起。

在東亞地區(qū)大紫蛺蝶屬于廣布種，在日本、朝鮮半島、中國大陸及臺灣島以及越南和老撾北部的一小部分地區(qū)均有分布。在日本，大紫蛺蝶被選為“國蝶”，保護等級為近危（NT）；在中國未被列入保護物種，未列入《瀕臨絕種野生動植物國際貿(mào)易公約》和《世界自然保護聯(lián)盟瀕危物種紅色名錄》。 資料提供／李凱

南雜木鎮(zhèn)位置圖

很難想象這樣交通便利、工業(yè)發(fā)達的小鎮(zhèn)上會藏著不為人知的“蝴蝶谷”
南雜木鎮(zhèn)，位于遼寧省撫順縣、新賓滿族自治縣、清原滿族自治縣三縣交會處，境內(nèi)路網(wǎng)發(fā)達，交通區(qū)位優(yōu)勢非常明顯（見地圖）。這里群山環(huán)繞，林木茂盛，因此木材加工業(yè)非常興盛，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也比較高。很難想象在這樣的自然和人文環(huán)境下，在南雜木的山谷之中，還會保留著不為人知的隱藏著大量蝴蝶的“蝴蝶谷”。

事后，我查找了很多有關大紫蛺蝶的資料，了解到它們最早是在日本神奈川縣被一個叫佐佐木忠次郎的人發(fā)現(xiàn)并命名的，這種蝴蝶的雄蝶翅基部位約占整個翅面二分之一為帶有金屬光澤的藍色，而且在某些角度下會閃爍出神秘的紫色虹彩，與象征君主高貴神圣的顏色——紫色相契合，因此被命名為“紫”蛺蝶，在日本還有著“紫衣天皇”的美稱。日本人非常珍愛大紫蛺蝶，并在上世紀50年代把它評選為日本“國蝶”。曾經(jīng)在日本北到北海道，南到宮崎縣的廣大范圍內(nèi)都能看到它們的身影，只是后來因為棲息地的破壞，在日本大紫蛺蝶已經(jīng)越來越少見到了。可為什么我看到的大紫蛺蝶標本卻毫無珍貴之感，而價格只能稱為低廉呢？

開始時我把這種矛盾的現(xiàn)象歸因于在整個東亞地區(qū)大紫蛺蝶是廣布種，雖然在日本比較少見了，但在日本之外的朝鮮半島、中國以及越南、老撾北部等地，大紫蛺蝶都有分布，并不珍稀。后來，我發(fā)現(xiàn)問題可能沒那么簡單。

我第一次見到飛舞著的大紫蛺蝶是在廣東一片原始森林中，只見一只大紫蛺蝶時而加速時而滑翔，強有力的翅膀在空中有節(jié)奏地振動，藍紫色的光澤不斷轉換，真是美得妙不可言！對想給它拍照的我來說，拍攝飛行中的大紫蛺蝶絕對是一種挑戰(zhàn)，因為它飛得實在是太快了！和幾位蝴蝶愛好者聊了聊，我才知道大紫蛺蝶非常難于捕捉，不僅因為飛行速度快，而且因為它們很機警，遇到人會遠遠地避開，根本不給你接近它們的機會。如果誰能捕到一只大紫蛺蝶，絕對夠他在蝴蝶愛好者的圈子里吹噓很長一段時間了。如此看來，大紫蛺蝶的標本應該不是很容易得到，按照物以稀為貴的原則，怎么也不該賣那么便宜啊。

后來在其他一些地方，我也遇到過幾次大紫蛺蝶。結果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在野外遇到的大紫蛺蝶，不論是色彩的鮮艷度還是體型大小方面，都與在各地售賣的標本相差不少。似乎全國各地的大紫蛺蝶標本都來自于同一個神秘地方，那里的大紫蛺蝶個頭更大、顏色更艷麗，這個地方究竟在何處呢？這個問號在我心里一直存在了很久。

這里的大紫蛺蝶竟然不怕人
在拍攝大紫蛺蝶的過程中，攝影師驚異地發(fā)現(xiàn)，與其他地方所見生性機警、時刻與人保持距離、稍有風吹草動就逃之夭夭的大紫蛺蝶不同，南雜木的大紫蛺蝶與人的“安全距離”竟然非常之近，它們旁若無人地在人前飛舞、歇息、取食、飲水，有時甚至會直接停落到人身上或是相機之上。是因為這里的大紫蛺蝶種群太過龐大，“蝶”多勢重，所以不在乎“區(qū)區(qū)”人類？還是因為人跡罕至，它們尚未對人生出警惕之心？攝影／黃銳強

聽說我是來找蝴蝶的，當?shù)厝嗣悦６@訝：“我們這兒還有漂亮的蝴蝶？”

2016年夏天，《中國國家地理》的編輯聯(lián)系我說，在東北某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大紫蛺蝶的“蝴蝶谷”，邀我一起去考察。我的第一反應是不相信，因為提到東北，人們首先想到的是寒冷，然后是重工業(yè)區(qū)，很難想象在那里會有多么好的生境能夠形成所謂的“蝴蝶谷”，而且“蝴蝶谷”這三個字也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一些為了推廣旅游而夸大其辭的地方。編輯隨即轉發(fā)給我一張照片，只見上百只大紫蛺蝶密密麻麻地停在一根樹干上，就像是從樹上長出來的一般，我只覺得難以置信，因為印象中只有美洲的君主斑蝶才會達到這種程度的集群規(guī)模，我所知的大紫蛺蝶在野外都是零星出現(xiàn)的。如果真的存在這種場景，該有多么壯觀！我下定決心要去一探究竟。

個頭大、顏色艷、還會集群出現(xiàn)南雜木的大紫蛺蝶不同尋常
一般而言，大紫蛺蝶的展翅長度在8—11厘米之間，可在南雜木我們觀察到的大紫蛺蝶平均長度都在15厘米以上，比在其他地方所見的大紫蛺蝶體型大了三分之一以上，而且體色也更為鮮艷明麗。

仲夏時分，我從珠海趕到了遼寧省撫順市新賓滿族自治縣南雜木鎮(zhèn)，本來以為可以從濕熱的華南到?jīng)鏊臇|北避避暑，但實際上只是從濕熱換成了酷熱，夏天畢竟還是夏天。

在飯店里吃飯時我和當?shù)厝肆奶欤私獾健澳想s木”這個名字原是出于滿語“野薔薇盛開的地方”。這里的山并不高，更像是丘陵地帶，人工林和次生林交織在一起，和我預想中比較原始的生境截然不同。看到我這個外來者，人們第一反應是“大哥，來做木材生意的吧！”——因為這里的特色或者說最出名的，就是一個大型木材交易市場，除了落葉松、樟子松外，也有一些雜木作為商品，由木材發(fā)展出來的其他行業(yè)，比如板材加工、燒木炭等也比較興盛。我心里升起了大大的問號，這樣一個以木材業(yè)為支柱的地方，還能保留下“蝴蝶谷”嗎？當我說自己是來找蝴蝶的，并向人們打聽哪里能看到漂亮的蝴蝶時，他們比我還迷茫和驚訝：“我們這兒還有漂亮的蝴蝶？”

一般所見的大紫蛺蝶多是單只出現(xiàn)，很少群聚，而據(jù)南雜木當?shù)厝酥v，這里的大紫蛺蝶在繁殖季會漫天飛舞，大量群聚在一起取食、飲水。照片中水泥柱上大紫蛺蝶密密麻麻地停歇著，很可能因為其上被人涂抹了它們愛吃的食物汁液（攝影／劉家柱）。

我有些憂慮地在街上走來走去，等待著約好來接我的聯(lián)絡人老周，心里很是擔心，這趟真的能有收獲嗎？突然，我在路邊的水泥路樁上看到一只巨大的大紫蛺蝶，我?guī)缀躞@呼起來，這么大！比我之前在華南見過的最大個體大了三分之一還多！可能對于一般人來說這個差別并不明顯，但對我們這些自然影像工作者來說，這就像非洲象和亞洲象的區(qū)別！我那跌到冰點的心一下子又炙熱起來。

可惜我還沒來得及拍照，這只大紫蛺蝶就飛走了。它從站在路樁旁的幾個人身邊飛過，迅速飛越街邊小店的屋頂，消失得無影無蹤。那幾個人都沒有留意到蝴蝶，只是奇怪地打量著我，完全不明白我剛才為什么那么興奮。

在捕蝶人的小屋中大紫蛺蝶被夾在三角紙袋中成堆地堆在一起
因為大紫蛺蝶并不屬于保護蝶種，靠山吃山，在南雜木的一個山村里，捕蝶就成了村民的主要經(jīng)濟來源。村民們用誘餌引誘大紫蛺蝶停駐取食，并挑選個頭大、翅型完整的進行捕捉。捉到的蝴蝶就夾在用紙疊成的三角袋中，收集到一起，以每只幾角錢的價格賣給收蝴蝶的商人。雖然每年的捕蝶量很大，但長期以來，這種選擇性的捕捉并沒有讓這里的蝴蝶種群數(shù)量受到毀滅性的干擾。

整村的人都以捕蝶為生，全國90%的大紫蛺蝶標本都出自這里

老周從他位于鎮(zhèn)子邊上的家里趕來了。他身材魁梧，皮膚黝黑，一看就是在山上經(jīng)常曬太陽的結果。他是我們的向導，也是引發(fā)我們這次大紫蛺蝶考察的“爆料人”。而我沒想到的是，他并不是一個偶然發(fā)現(xiàn)“秘境”的蝴蝶愛好者，而是南雜木最大的蝴蝶商人，主要從事收購和采集一些體形大、色彩艷麗的蝴蝶當做工藝原材料轉賣向外地，他做這行已經(jīng)十多年了，近年來也開始做蝴蝶養(yǎng)殖、組織家人做蝶畫——用蝴蝶翅膀拼貼作畫——這種工藝作品的賣價這幾年間不斷走高。其中大紫蛺蝶是他蝴蝶生意中頗受歡迎的一種“產(chǎn)品”。老周自我介紹著，我卻越聽越驚訝，他這不是等于把自己的“獨門生意”宣諸眾人嗎？看出了我的疑惑，老周說這事兒幾句話說不清，他會慢慢講給我們的。

從飛舞的精靈變成商品全國90%的大紫蛺蝶標本出自這里
在我國其他地區(qū)大紫蛺蝶因為生性機警、飛行速度快，很難被捕捉。但在南雜木，捕蝶卻變成了一件容易的事兒，再加上這里的大紫蛺蝶個頭大、色彩艷麗，所以南雜木成了我國蝴蝶市場上大紫蛺蝶的重要貨源地。蝴蝶商人會對收上來的蝴蝶進行篩選，翅型完整的會被制成標本，我國90%以上的大紫蛺蝶標本就出自于此。不夠完整的蝴蝶則會被用作“蝶畫”——取蝴蝶之翅，剪貼拼接成畫。

老周開著一輛“三蹦子”，讓我們坐在車斗里，向鎮(zhèn)外駛去。越往山里走，路況越差，車顛簸得越厲害。這些山雖然不高，但也是連綿起伏，山路繞來繞去，看來要是沒有熟悉情況的人帶路，想在山里找到大紫蛺蝶的“蝴蝶谷”就算不是海底撈針，也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兒。

大約過了半小時，老周帶我們來到一個村子。他介紹說，大紫蛺蝶是這個村重要的經(jīng)濟來源，村里的家家戶戶都捕蝶，而他則是大收購商，這么多年來一直從村民手里收購大紫蛺蝶再轉賣出去。“不瞞你們說，全中國90%以上的大紫蛺蝶標本，都出自我手?！崩现苤v話時透著一股豪氣，“我們這里出的大紫蛺蝶，比別地兒出的個頭大、還好看，一眼就能認出來?！崩_我多年的大紫蛺蝶標本來源之謎，就這么輕松地被老周給出了答案。

“砍木頭掙的是大錢，我們這是小錢，別人不一定看得上。我們不說，外人也不知道我們做這個（指捕大紫蛺蝶）。知道的人多了，你逮到的（蝴蝶）就少了。所以我們也不會告訴別人去哪兒逮蝴蝶?！币晃淮迕裾f。這讓我想起以前看到的一則報道：在南美洲亞馬孫河流域，有一些幾乎與世隔絕的小村子和部落，只能用船和外界保持聯(lián)系，有歐美的環(huán)保機構讓他們定量定種采集蝴蝶，然后收購并轉賣給歐美的昆蟲收藏市場，村民從中獲利來換取生活必需品。沒想到在中國并不十分偏遠的地方，竟然也存在著幾乎同樣的經(jīng)濟形態(tài)，只不過在中國，村民們是自發(fā)采取了一種與外界“隔離”的態(tài)度。那么，現(xiàn)在為什么老周和村民們愿意把自己的秘密告訴我們呢？

大紫蛺蝶的虹彩之謎從藍到紫的色彩是如何產(chǎn)生的
我們都知道蝶翅上有一層“粉末”，這些“粉末”其實是鱗片。在高倍顯微鏡下，我們可以看到鱗片像瓦片一樣緊密排列，附著在翅膜上。如果刮去鱗片，你會發(fā)現(xiàn)剩下的翅膜輕薄透明，沒有任何色彩。這些鱗片就像顯示屏上的像素點，它們組合在一起就形成了蝶翅上美麗的色彩。大紫蛺蝶在不同角度下會顯示出從藍到紫的色彩變化，這是因為在一些鱗片上有著特殊的光學結構（如脊線或深溝等），當光源種類、光向不同時，光線經(jīng)過鱗片時會發(fā)生不同的折射、反射、干涉，最終就會呈現(xiàn)出不同的顏色。攝影／張超

你竟然是這樣的蝴蝶，大紫蛺蝶不戀花，最愛竟是臭豆腐

老周帶著我們?nèi)ふ掖笞贤惖?。山谷里并不是想象中的樣子，異常悶熱的氣候讓人難以相信這里是東北。穿過幾塊農(nóng)田之后，開始沿著看不清路的山坡向上攀爬，沿路幾乎沒有大樹，只有一些小灌木和雜草，太陽像是加強版的浴霸，一股股的熱浪很快就讓人全身濕透。我扛著相機和腳架艱難地往上走，目標是山脊線上的那片針葉林，沿路看到了一些零星的小葉樸。小葉樸是一種落葉喬木，樹皮灰撲撲的，樹形和枝葉也都很普通，非常不起眼。這里的大紫蛺蝶正是以小葉樸為寄主植物的，在幼蟲期，小葉樸的葉是它們唯一的食物。

開始，遇到小葉樸時我會停下來觀察葉子上有沒有大紫蛺蝶的幼蟲，到了后來就只顧得上扶著樹干讓身體保持平衡，或借著那不大的樹蔭乘涼了。終于，在快要筋疲力盡的時候，我們鉆進了林子。

“撲棱……撲棱……”的聲音在空氣里由遠及近，這是大紫蛺蝶飛行時那有力的翅膀震動空氣發(fā)出的，像是武俠小說里描述的飛鏢之類的暗器，一只羽化不久的大紫蛺蝶迅速地從我眼前飛過。藍紫色的翅膀在暗綠色的樹林背景里若隱若現(xiàn)，我的目光完全被它吸引了，直到它落在不遠處的一個樹樁上。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這根突兀的枯樹樁上，上上下下竟然落了幾十只大紫蛺蝶，大多數(shù)合著翅，像是一片片黃黃的枯葉，只有個別的展著翅。一陣風吹過，一股奇臭的味道撲鼻而來。

一些蝶翅上的鱗片由于光學作用顯色另一些則本身就具有艷麗色彩
蝶翅上的色彩，有些是由于鱗片特殊結構形成的光學現(xiàn)象而顯色，當光源、光線入射角度發(fā)生變化時，呈現(xiàn)出的色彩就可能會隨之變化。而還有一些則是因為鱗片本身就具有某種色彩，這些鱗片內(nèi)部含有色素，色素可以吸收部分光波而反射其他光波，從而呈現(xiàn)出相應的顏色，這樣顯現(xiàn)出的顏色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發(fā)生改變。攝影／張超

許多人的印象中，蝴蝶總是和花在一起的，“蝶戀花”的組合往往讓人浮想聯(lián)翩，以此為題材，古往今來的文人墨客寫下了一首首動人心弦的詩詞歌賦?？上КF(xiàn)實卻很“骨感”，許多種類的蝴蝶與那些風花雪月的事兒完全不沾邊，它們的喜好在我們?nèi)祟惪磥砗芰眍悺Ｍ惖褪瞧渲幸环N，與喜歡吸食花蜜的“高雅”鳳蝶不同，它們喜歡吸食從腐物和老樹中流出的汁液。雖然同為蝴蝶，但習性卻大不相同，這也算得上是生物多樣性的最佳注解了吧。

以前讀有關大紫蛺蝶的介紹，里面往往寫著它們對酸性汁液情有獨鐘，到現(xiàn)在我才切身體會到這個酸性汁液意味著什么，那一股股酸臭的氣味熏得我頭昏腦脹——南雜木的捕蝶人在多年的誘捕實踐中試驗了多種腐臭物，最終發(fā)現(xiàn)，大紫蛺蝶最愛的食物竟是那迎風臭十里的臭豆腐！

大紫蛺蝶不戀花臭豆腐是它們的最愛
在許多人的印象中，蝴蝶總是與花為伴，而大紫蛺蝶卻和這些浪漫毫不沾邊，它們喜食酸腐味道的食物，經(jīng)常會落在老樹的樹皮或腐爛的果實上吸食汁液。南雜木的捕蝶人試驗了多種腐臭物，最終發(fā)現(xiàn)，大紫蛺蝶最喜歡的竟是讓許多人深惡痛絕的臭豆腐。臭豆腐的味道對大紫蛺蝶可謂擋不住的誘惑，以此為誘餌引蝶從不落空。一罐臭豆腐剛被打開，就有大紫蛺蝶被吸引了過來。

我慢慢靠近樹樁，大紫蛺蝶們肯定是感覺到了我的存在，集體振動了一下翅膀，然后就完全忽視了我，繼續(xù)圍在一起用長長的“吸管”享用美食。我舉起相機等待拍攝機會，有些大膽的家伙竟然落在我的身上，甚至沿著手臂爬到我的手背上，還有的直接落在我的相機上，似乎對這個怪模怪樣的機器產(chǎn)生了強烈的好奇。我知道它們落在我身上，其實是在用吸管般的口器搜索著我的汗液，因為汗液中的鹽分對它們來說是寶貴的營養(yǎng)物質(zhì)。但我還是被這些大紫蛺蝶的膽大妄為驚到了，以前在野外偶然遇到一兩只大紫蛺蝶，它們都表現(xiàn)得極其機警，見人就逃，難道真是因為“蝶”多勢眾，在這里反倒不怕人了？

圖為一塊涂了臭豆腐的玻璃板，汁液已經(jīng)干涸結晶，大紫蛺蝶依舊戀戀不舍，流連忘返，停在其上遲遲不肯飛走。

外來的捕蝶人在誘餌里下毒，大紫蛺蝶險遭滅頂之災

跟著老周繼續(xù)向林子里走，光線變得越來越昏暗，小葉樸出現(xiàn)得也越來越多。林間偶爾會有空地，陽光一下子又會突然變得刺眼。老周一邊走一邊繪聲繪色地描述著數(shù)萬只大紫蛺蝶一起飛舞的情景。他還告訴我，來時我們經(jīng)過的那個只有灌木生長的山谷，當年也長滿了茂密的喬木，樹林里大紫蛺蝶飛起來遮天蔽日?？墒茄矍?，大紫蛺蝶雖然已是出乎預料得多了，但并沒有出現(xiàn)他描述中那樣壯觀的景象。

每個能獲得交尾機會的大紫蛺蝶雄蝶都是一個幸運的“小伙子”
大紫蛺蝶的雌蝶翅型明顯較大，翅表色澤花紋與雄蝶相似，但不具藍紫色的虹彩。在這個蝴蝶大家族里，只有百分之五左右的雄蝶有機會交尾。雌蝶跟隨著雄蝶飛到小葉樸的樹枝上，這是雌蝶事先找好的適于產(chǎn)卵的樹枝，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談情說愛”后，雄蝶伸出交尾器，很快便找到雌蝶的腹部，它們尾部相連，頭部各朝一方，即可進行長達數(shù)小時的交尾了。

時不時我們會遇到一個又一個枯樹樁，無一例外都有一股生化武器般的臭味從上面散發(fā)出來，每根樹樁上多多少少都擠著一些大紫蛺蝶。老周講，這都是捕蝶人設下的“鴻門宴”——捕蝶人用臭豆腐引誘大紫蛺蝶停駐，然后挑個大貌美、翅型完整的蝶，用捕蟲網(wǎng)把它們捉住再販賣出去，也算是靠山吃山的一種方式。雖然捕捉量巨大，但來年大紫蛺蝶依舊會“爆發(fā)”，這生意就這么一年一年、一代一代地傳下來了。

我知道這是因為蝴蝶的繁殖策略不同于哺乳動物，它們是典型的r-對策者——以高的生殖能力、快速的生命周期，來適應環(huán)境變化。哪怕死亡率高，但只要環(huán)境適宜，種群會快速恢復。以大紫蛺蝶為例，它們一年一代，雌蝶一次可產(chǎn)卵40—60粒，一生可產(chǎn)200—500粒卵。捕蝶人有選擇性的捕捉，并沒有讓這里的蝴蝶種群數(shù)量受到毀滅性的干擾。

卵像小西瓜，幼蟲像小怪獸大紫蛺蝶也曾經(jīng)“萌萌噠”
大紫蛺蝶一次產(chǎn)卵40—60粒，著卵的部位大部分在葉片的表面，有的產(chǎn)在葉柄和小枝上。仔細觀察你會發(fā)現(xiàn)這些卵非常漂亮，它們整體呈翠綠色，每粒卵的表面有18-22條縱脊，頂部有一個小孔（供產(chǎn)卵一瞬間受精用的），看上去就像一個個微縮版的小西瓜。蝶卵經(jīng)過一周時間，漸漸由綠色變成黑褐色，再過數(shù)天，蝶寶寶——毛毛蟲就會咬破卵殼，探出身來。剛爬出卵殼的幼蟲稱一齡幼蟲，以后每脫一次皮就增加一齡。到了二齡期，大紫蛺蝶的幼蟲會完全變了一個模樣，頭部長出一對分岔的“犄角”，背部出現(xiàn)了四對帶有防御機制的棘刺，好像身披鎧甲的武士（攝影／劉家柱）。

“但是……”老周話鋒一轉，告訴我另外一個情況：“幾年前，來了一群外地人，他們不知怎么知道了南雜木蝴蝶的秘密，也來逮蝴蝶。你說逮就逮吧，他們竟然在臭豆腐里下毒！”這種無差別的“毒殺”，后果完全是毀滅性的，老周說，山谷里像遭到了龍卷風襲擊，大紫蛺蝶的尸體像落葉一樣層層疊疊地鋪在了樹林里——“樹下堆得足有半尺厚。”他的聲音里流露出深深的痛惜。結果第二年，大紫蛺蝶的數(shù)量銳減。

老周他們非常憤怒，對此事進行了舉報，也引起了當?shù)卣块T的重視，有關部門也派人調(diào)查過，可是因為“現(xiàn)場共發(fā)現(xiàn)8種被毒殺的蝴蝶，但都不在保護范圍之列”，沒什么法律保護依據(jù)，政府部門也無能為力。大家只好自發(fā)地組織人手在大紫蛺蝶的爆發(fā)季巡查……這兩年，大紫蛺蝶的數(shù)量又開始慢慢回升，但毒殺事件依舊會時有發(fā)生?！皟H靠我們這樣防，遲早防不住的。”老周說。

圖為幼蟲頭部特寫，許多人都覺得它們的怪模樣看上去“萌萌噠”（攝影／李凱）。

于是，他們又想到，能不能在這里建立保護區(qū)。不僅因為這樣毒殺下去，可能以后這兒就沒有蝴蝶了，大家的甜頭也就再也不會有了；不僅因為現(xiàn)在人們越來越重視生態(tài)，擔心投毒會對大環(huán)境造成不利影響；也不僅因為老周他們對于這里的大紫蛺蝶，已經(jīng)積累起了一些類似“自家果園出產(chǎn)的水果竟然比別家都好吃”那種莫名的驕傲和喜愛；更重要的是，他們意識到了祖祖輩輩靠山吃山的生活方式，應該是可持續(xù)性的而不是竭澤而漁式的。他們開始向政府部門呼吁，聯(lián)系蝴蝶專家，并輾轉找到了《中國國家地理》。

老周說，他從心里喜歡蝴蝶，發(fā)自內(nèi)心地覺得蝴蝶的美是自然造化的神奇。獲得更好的生活和保護大紫蛺蝶，在南雜木是不是只能二選一？這個問題在他和當?shù)夭兜说男睦锒技m結了很久，大家也討論過好多回。如果能用一種更好的方式與大紫蛺蝶和諧共處，如果這片山林能被劃為以保護大紫蛺蝶和其生境為主的保護區(qū)，也許他們也能從中獲得合適的工作機會，而大紫蛺蝶們則能繼續(xù)自由自在地在這片天空飛舞。

未來的南雜木，能成為引人入勝的“蝴蝶谷”嗎？

下山的路走起來明顯要輕快很多，這個時候已接近傍晚，空氣中的熱度有所下降。我們的頭頂不時有大紫蛺蝶滑翔而過，它們時而俯沖，時而飄飛，還有些在空中追逐著像是在爭搶地盤。那些正在求偶的雄蝶應該是羽化不久，它們熱情洋溢，遠遠地就從樹頂?shù)娜~子上飛出去，“迎接”路過的雌蝶，然后就是一陣空中特技般的飛行表演，讓人看得心生羨意。

在日本國內(nèi)，現(xiàn)在大紫蛺蝶是相當稀罕的貴客了。我們知道，日本各地有用可愛的卡通形象來當做本地吉祥物的傳統(tǒng)，比如現(xiàn)在紅透網(wǎng)絡的熊本縣“熊本熊”，而下妻市的吉祥物“西蒙醬”，是個穿著粉紅色連衣裙有著藍紫色翅膀的“萌妹子”，其形象來源就是大紫蛺蝶。位于埼玉縣中部的嵐山町也因為大紫蛺蝶聲名在外，“大紫蛺蝶森林活動中心”是嵐山町最熱的旅游點，這個活動中心按植被功能被分為全保觀察林、展示林、實驗林和觀察林四大區(qū)域，其中，展示林每年6月至8月間會對外開放參觀。一位在北海道的朋友也告訴我，日本人對本地的生物資源總是了如指掌，如果在北海道哪個村子里發(fā)現(xiàn)了大紫蛺蝶，立刻就會上報、成立相關的保育項目、成為旅游熱點，每個村民都會自豪地向外人推介。

看似尋常的圖片實際卻是蝴蝶攝影中難得一見的精彩
為了繁殖交配，每到夏季在南雜木，就會有大量的大紫蛺蝶翩翩起舞，這是它們在進行“婚飛”——即雄蝶會盡可能飛到雌蝶上前方，以使自己的雄性荷爾蒙能引誘雌蝶和其交配。在中國傳統(tǒng)繪畫中，彩蝶雙飛是常見的題材，但在蛺蝶類的攝影照片中，你很難看到這樣的畫面。這是因為蝶類體型小，兩只蝴蝶在動態(tài)飛行中要用長焦鏡頭完成拍攝，難度很大。對于大紫蛺蝶這類飛行速度極快的蝴蝶來說，這樣的畫面就更難得了。

我們回到了南雜木鎮(zhèn)上，在街邊我時不時攔住一些路人向他們問詢關于大紫蛺蝶的事兒。不論我是用語言描述大紫蛺蝶的樣子或者從相機屏幕中回放拍到的照片給他們看時，多數(shù)人都表現(xiàn)出超乎尋常的驚訝，一副從來都沒見過大紫蛺蝶的模樣，我忽然感到一陣失落。我在想，蝴蝶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出鏡率最高的明星級物種之一，對大多數(shù)公眾而言，它的形象卻依舊那么模糊。在多數(shù)中國人的印象里，蝴蝶的美僅僅是停留在文字里的曼妙，或是留存在記憶中的背影。中國文化在自然體驗中重“意向”輕“具象”的特點，在蝴蝶身上又一次明顯表現(xiàn)了出來。中國公眾的自然科學素養(yǎng)，與一些科學更發(fā)達的國家相比，還是有待提高。

如果我們的公眾也開始欣賞除了風景名勝之外的自然之美和生命之奇，越來越多的人不遠萬里趕赴非洲草原欣賞野生動物時，也有更多的人開始關注和了解生活在中國大地上的神奇生物——那些我們身邊的鳥獸、花木、魚蟲，對它們充滿了好奇和了解的欲望，中國的各種動物植物保護區(qū)，也就更具備實際意義和公眾魅力了。到了那時，蝴蝶保護區(qū)就一定會成為南雜木的招牌，或者哪怕南雜木的蝴蝶種類尚未達到保護級別，只憑著“蝴蝶谷”三個字也依舊會成為令人留連忘返之地，因為人們在這里可以獲得與自然親密接觸的寶貴體驗，可以享受一段與蝶共舞的奇幻時光。

為什么在南雜木會出現(xiàn)大紫蛺蝶 “大聚會”的現(xiàn)象

劉家柱 西南林業(yè)大學昆蟲專家 繪圖/李亞龍

南雜木鎮(zhèn)位于遼寧省東部山區(qū)，是長白山支脈的延伸部分，這里河流縱橫，群山環(huán)抱中還建有一座水庫，水資源非常豐富，森林覆蓋率很高。這里的森林屬于長白山森林圈的最外圍，長白山海拔500米以下屬落葉闊葉林帶，植物群落相對要豐富些，植物種類的豐富度又決定了蝴蝶種類的豐富程度，因為在一個小區(qū)域里，一種蝴蝶的幼蟲往往只以一種植物為食。2015年5月我受邀來這里考察，一天之內(nèi)就輕松拍到了20多種蝴蝶。而更大的驚喜還在后面，一天中午，我尾隨一只偶然發(fā)現(xiàn)的大紫蛺蝶來到一個小山頭，結果發(fā)現(xiàn)在樹林空間里，大紫蛺蝶成群結隊在林間飛舞，數(shù)量多得讓人著迷。

此后5個月我穿梭于這片神秘的大紫蛺蝶棲息地，觀察到了大紫蛺蝶從卵到破繭成蝶的整個生命過程，并找到了大紫蛺蝶賴以存活的寄主植物——小葉樸（Celtis bungeana BI）。大紫蛺蝶屬寄主植物唯一性昆蟲，而在南雜木鎮(zhèn)數(shù)十平方公里的范圍內(nèi)，森林間隨處可見小葉樸，這里的小葉樸生長茂盛，葉片肥厚，為大紫蛺蝶幼蟲提供了充足的食物來源，確保了大紫蛺蝶家族的興旺發(fā)達，生生不息。

從自然規(guī)律的角度來看，一種生物奇觀的出現(xiàn)，是以奇觀所處的地理環(huán)境以及生物的行為特點共同促成的。在南雜木鎮(zhèn)，每年的6至8月份，龐大的大紫蛺蝶成蟲個體會集中出現(xiàn)。因為此時大紫蛺蝶要進行交配產(chǎn)卵，為了完成這一神圣的史命，雌蝶要到處搜尋寄主植物，雄蝶卻要爭先恐后地找機會和雌蝶交尾，為了食物和交尾，大紫蛺蝶聚集在了一起，就出現(xiàn)了“蝴蝶大聚會”的現(xiàn)象。在大紫蛺蝶交配過程中有一個婚飛的過程，在婚飛時，雄蝶會盡可能地飛到雌蝶的上前方，來讓自己的荷爾蒙能更快更容易地被雌蝶捕捉到，誘惑雌蝶和自己交尾。此時來到南雜木鎮(zhèn)，我們可以看到原本平凡的環(huán)境突然大變樣，林間、路旁、溪邊……隨處都可見大紫蛺蝶翻飛的身影。據(jù)當?shù)厝私榻B，南雜木每年的大紫蛺蝶總量達到了上億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