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雅古城 沙漠中的精絕往事


文章出自:中華遺產(chǎn) 2018年第03期 作者: 陶襄 

標簽: 歷史拾遺   

精絕國,不是《鬼吹燈》里的秘境,而是《漢書》中的遠方。沙漠中殘破的尼雅遺址,曾經(jīng)是精絕國繁華熱鬧的都市。是何時,精絕人迷失了回家的路徑?漫漫黃沙,娓娓道來,一個絲路古國的件件往事……
尼雅藏在黃沙中
塔克拉瑪干沙漠南部、尼雅河尾的三角洲上,坐落著一座失落千年的古城遺址——尼雅古城。1901年,古城被英國探險家斯坦因發(fā)現(xiàn),重現(xiàn)世間。茫茫沙海中,隱約可見裸露在外的連片木樁,那是尼雅古城的房屋構(gòu)架。

塔里木盆地中,有一條尼雅河,河畔曾經(jīng)的綠洲上,坐落著一座城池,那是兩千多年前的西域古國——精絕國的故址。

“精絕國,王治精絕城,去長安八千八百二十里,戶四百八十,口三千三百六十,勝兵五百人?!薄稘h書》中這么介紹這個國家。西漢時,出敦煌陽關,經(jīng)過樓蘭國,沿著絲路南線西行,就可以到達精絕國了。文獻中,精絕國留下的信息不多,從戶口數(shù)來看,它在西域諸國中也屬小國。

公元643年,唐代高僧玄奘取經(jīng)回國路過此地時,所見景象已然是“澤地熱濕,難以履涉,蘆草荒茂,無復途徑”??芍谔瞥?,精絕國便已徹底消失在歷史的塵煙里,成為沙漠上的一片荒土。如果后來不曾發(fā)現(xiàn)尼雅古城遺址,精絕國將永遠成為一個謎。

尼雅古城遺址位于新疆民豐縣,茫茫沙丘,遠眺尼雅河谷,呈現(xiàn)眼前的,只有夕陽下干枯的胡楊與桑木構(gòu)成的剪影。

尼雅城,精絕國,曾經(jīng)絲路要道上的富庶繁華,去了哪呢?

木牘上的神秘文字
佉盧文是源自犍陀羅的古老文字,曾經(jīng)流行于西域的城邦國家當中,也是尼雅地區(qū)所廣泛使用的文字。圖即為尼雅古城遺址出土的佉盧文木牘,背面用封泥封印。通過對木牘上文字的解讀,可以了解尼雅古城的歷史細節(jié)。

木牘里讀出尼雅城

2000多年前,尼雅古城還是一座熱鬧的城池。有一天,信使捧著王的旨意,向官署走去。

官吏們小心翼翼地剝開木牘上的封泥,王的命令呈現(xiàn)在大家眼前。原來,王是專門來幫他們裁決一件難斷的婚姻官司:國民黎帕的妻子善愛,與陶工的兒子沙迦牟韋私奔到天山腳下的龜茲國,現(xiàn)在,兩人回到精絕,黎帕將他們告到了官府,并向沙迦牟韋索要一筆贖金。

王對這個案件的裁決是:不允許黎帕繼續(xù)“騷擾”沙迦牟韋,也禁止索要贖金。

記載了裁決的這枚佉(qū)盧文木牘在隨后的歲月中,被黃沙掩埋。當它再度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已經(jīng)是20世紀初的事情了。包括這枚木牘在內(nèi)的一系列木牘文書,是世人認識精絕、認識尼雅古城的最好途徑。甚至連尼雅古城的發(fā)現(xiàn),都是從兩枚佉盧文木牘開始的。

漢字也流行
尼雅古城是《漢書》中古精絕國的國都,精絕國處于絲路南道上,連接了東西方文明。尼雅古城出土的文書和其它文物上,除了佉盧文之外,還有不少漢字。
圖即為尼雅古城出土的漢字簡牘殘片和“王”字陶罐。從漢字的使用上,可見當時漢文化對精絕國的影響。

20世紀初,廣袤的塔克拉瑪干沙漠迎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他以廣博的學問與對東方文明的癡愛,贏得了沿途清政府地方官員的好感,以至于極少有人對他新疆之行的目的保有警惕。他就是英籍匈牙利探險家斯坦因。1888年,24歲的斯坦因前往英屬印度擔任公職,并接觸到了英國情報軍官鮑爾在中國新疆發(fā)現(xiàn)的古文書,也就是所謂的《鮑爾古本》。自此,新疆探險成為了斯坦因的畢生追求。

1900年,斯坦因翻越帕米爾高原,如愿以償來到尼雅河流域。從當?shù)氐睦先丝谥?,他得知有人曾在附近的沙漠里看到半掩的古代房屋,這引起了他的興趣。一天,他在市場上發(fā)現(xiàn)兩枚寫滿古老文字的木牘,如獲至寶,立刻讓駝夫們奔走探查,很快就有了結(jié)果:木牘是由一名叫依布拉欣姆的年輕磨坊主從坍圮的古代房屋中找到的。斯坦因當即決定雇傭依布拉欣姆作為向?qū)В瑤ьI他尋找這處古代遺址。就這樣,斯坦因闖入了這個塵封了十五個世紀的沙漠秘境。尼雅古城,重現(xiàn)在世人面前。

吸引了斯坦因的古老文字就是佉盧文。佉盧文是起源于古代犍陀羅的文字,傳說中由印度的驢唇仙人所創(chuàng)制,是印度半島的官方文字。隨著貴霜帝國不斷向四周擴張,佉盧文也傳入中亞,并在絲綢之路上的城邦國家中廣泛使用。尼雅古城發(fā)現(xiàn)的大量文書,都是用佉盧文撰寫的。

但佉盧文并不是尼雅古城中通用的唯一文字,漢字同樣受到當?shù)厝说臍g迎。

簡牘中、織物上,都能找到漢字的痕跡。從長安出發(fā),途經(jīng)尼雅古城的絲路南線終點,就是印度半島。在尼雅古城中,這條絲路兩端的官方文字被人們同時使用,正是因為它的獨特位置:東西文明的交匯點。

木牘上的神秘文字
佉盧文是源自犍陀羅的古老文字,曾經(jīng)流行于西域的城邦國家當中,也是尼雅地區(qū)所廣泛使用的文字。圖即為尼雅古城遺址出土的佉盧文木牘,背面用封泥封印。通過對木牘上文字的解讀,可以了解尼雅古城的歷史細節(jié)。

這里就是精絕國

斯坦因發(fā)現(xiàn)的這座尼雅古城很小,卻五臟俱全。遺址沿尼雅河古道呈條帶狀南北方向展開,北、東、西三面都有百米左右的低矮沙梁拱衛(wèi),南面則是一片胡楊林構(gòu)成的迷宮。初次步入尼雅的人,如果沒有向?qū)У闹敢?,很容易會迷失在這一片枯死的胡楊林中。

這片胡楊林里,有一座土墻圍起來的小城。那應該是城中居民的安全碉堡。一旦遇到強敵入侵,他們就會去那里躲避,直到警報解除,才各自歸家。

穿過胡楊林,映入眼簾的是一座木橋。橋架在近四十米寬的河道上,是入城的必由之路,守護了城池的安全。走過木橋,就可以看到住宅區(qū)了,居民們的家便安在這里。

尼雅居民都是虔誠的佛教徒,所以在城中心的位置,建立起一座寺院。那里有整個尼雅古城中最為高大醒目的建筑:大佛塔。佛塔北邊則是一片窯址,城內(nèi)所有的手工業(yè)作坊都集中分布于此。木牘中那位尋找真愛的沙迦牟韋,大概就在這里居住、工作。城的最北部有王宮,那里是一片地勢較高的小型臺地,居高臨下,莊重又威嚴。城中散布著官署,可以隨時處理來自王宮的命令和來自居民的需求。

那誰才是尼雅古城主人呢?1931年,第四次進入尼雅古城的斯坦因,在遺址內(nèi)找到了有“漢精絕王”字樣的漢文簡牘,精絕國和尼雅古城遺址就此被正式聯(lián)系在了一起。

其實,早在斯坦因踏足尼雅之前,法國學者格倫納就做出過猜測,認為失落在歷史中的漢代西域小國精絕,很可能被掩藏在尼雅河流域的某處沙漠中。他的推斷依據(jù)是《后漢書·西域傳》中的這樣一句話:“出玉門,至鄯善、且末、精絕,三千余里至拘彌。”19世紀末的考古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確定,古代鄯善國所在地就在阿爾金山腳下的若羌綠洲;且末王國位于今車爾臣河流域;拘彌位于今克里雅河流域。有了這些周圍地標,精絕國的位置也就變得容易尋找了,尼雅河流域無疑是最有可能的。

斯坦因的發(fā)現(xiàn)印證了這一猜想。王宮、官署、民居,人們相信,尼雅古城就是精絕國的都城精絕城。是啊,尼雅河畔的這座古城,如果不屬于精絕國,又能屬于誰呢?

發(fā)現(xiàn)尼雅
對尼雅河邊古城遺址的挖掘,揭開了古精絕國的神秘面紗。斯坦因在20世紀初發(fā)現(xiàn)了尼雅古城,并挖掘出許多文物,從而了解了尼雅古城和精絕國的歷史。圖即為斯坦因挖掘隊1906年在尼雅遺址的合影。供圖/TPG

兩千年前的捕鼠夾

中原人往往自負地認為,長城以內(nèi)才有農(nóng)耕文明。至于塞外,都是生產(chǎn)方式落后、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然而,沙漠綠洲地區(qū)是個例外。雪山上流淌下來的尼雅河水,灌溉了河谷的農(nóng)田,使精絕人可以依靠耕作為生。

兩漢時,精絕國居民們已經(jīng)普遍掌握了農(nóng)業(yè)灌溉技術(shù),這很可能是經(jīng)由絲路傳來的耕作經(jīng)驗。新技術(shù)帶來了大豐收,多余的糧食被妥善貯存在居室之中。曾困擾過中原人的“碩鼠之憂”在精絕國同樣存在,為了防止老鼠偷吃糧食,精絕人在儲糧的地方都安置了捕鼠夾。捕鼠夾的確發(fā)揮了作用,斯坦因的報告中那些捕鼠夾旁風干成木乃伊的老鼠就是明證。

農(nóng)業(yè)豐收令精絕人豐衣足食,也令精絕人可以衣食無憂地經(jīng)營自己的生活。他們建起舒適實用的居住空間:多所單體建筑由過道或廊道相連,根據(jù)功能分為廳堂、居室、廚房、儲藏室等,三面合圍,形成可以隨時擴建的院落。房屋木骨泥墻:先以胡楊木為立柱,立柱之間編連起具有韌性的蘆葦或紅柳枝,最后涂泥。黏土筑成的火塘,把起居室弄得暖烘烘的,以抵御晝夜那驚人的溫差和難熬的風沙。

在古城中還發(fā)現(xiàn)了果園、水池遺址和羊、狗等牲畜遺骸,展現(xiàn)了精絕國民耕種之余的生活。夏日午后,精絕人坐在自家庭院的小池塘邊,邊吃著瓜果邊聊天,時不時還能聽到鄰家犬吠之聲,多么祥和充滿意趣的畫面。新鮮的瓜果、羊毛制成的織品,和谷物一樣,還是當時精絕人進行商業(yè)貿(mào)易的等價物。

佛塔仍在
尼雅遺址中心的佛塔,是尼雅古城的代表性建筑,歷經(jīng)數(shù)千年時光,仍然在沙海中矗立,如同一座莊嚴的“獅身人面像”,凝視著茫茫大漠。圖是斯坦因在20世紀初拍攝的尼雅佛塔,通過和塔邊人的對比,可見佛塔當時的高度(供圖/日本國立情報學研究所)。
距離斯坦因到達尼雅又過去了百年,圖為佛塔如今的模樣。

尼雅出土的文書中就有這樣的故事:一位名叫支摩伽的奴隸,被鄯善人賣給了絲路商人萊比耶,萊比耶在精絕找到了一位急需奴隸的買主——蘇發(fā)多。一番討價還價之后,蘇發(fā)多用一峰三歲的駱駝、5彌里碼(milima,佉盧文重量單位)谷物、一條粗毛毯、一件毛氈衣和一條被子的價格,買下了支摩伽。等萊比耶積攢夠一定財富后,說不定會和另一份文書中的土地商人左多亞一樣,用數(shù)件毛氈織物和谷物、錢幣,買到相當面積的土地。

錦上有中國

類似的交易,不時在尼雅古城上演。廣袤無垠的沙漠,并沒有把精絕國與外部世界隔絕。漢代的絲綢之路,正是以精絕國作為中轉(zhuǎn)站的。當時,在世界文明的舞臺上,西方的古羅馬帝國、亞州腹地的貴霜王朝、西亞的安息帝國和中國的漢王朝同時大放異彩。而精絕國處于各大文明交匯處,往來于東西的商旅,不僅為精絕國帶來了各色商品,也帶來了不同的藝術(shù)與文化。

別具一格木佛像
尼雅遺址中心建有佛塔,通過對佛塔附近的考古,又發(fā)現(xiàn)了佛寺的遺址和佛教相關文物。這說明東漢以后,佛教成為了尼雅地區(qū)最主要的宗教信仰。圖為出土于尼雅佛寺遺址中的四尊木雕菩薩,刻畫簡潔,體現(xiàn)了佛教早期的藝術(shù)風格和當?shù)靥厣?/div>

作為漢朝西域地區(qū)的屬國,精絕國對于漢文化有著高度的認同。來自漢王朝的絲織品,在當時的精絕國和周邊的城邦國家都很受歡迎,被認為是絕對的奢侈品。出土的佉盧文文書中提到,精絕國王曾經(jīng)收藏過一件絲質(zhì)短上衣,視若珍寶。有一年遇到饑荒,整個尼雅城顆粒無收,國王不得不出售這件短上衣,購買賑災的糧食。短上衣最終換來了將近16彌里碼的谷物,按照近來學者的推斷,大概是300多公斤!

如此高價的短上衣究竟有多精美?文書中雖然沒有描繪,但可以從尼雅古城遺址出土的各種織錦文物中一窺究竟。貴族墓葬中,主人的衣物或是錦、或是絹、或是綾、或是綺,每一款都有不同的花色和紋樣,如同一場絲織品的時裝秀。其中數(shù)量最多、最漂亮的,是織錦。

一對合葬的夫妻身上,覆蓋著色彩斑斕、繡著舞人、茱萸紋和云紋的錦被??椆し睆投溃瑘D案是典型的漢地風格,在花紋之間還繡著隸書的漢字:“王侯合昏千秋萬歲宜子孫?!边@是大漢天子的恩賜?是精絕國王侯專門從中原織戶那里訂購的商品?還是遠嫁的中原王侯女兒帶去的嫁妝?因為缺乏記載而只能留下猜想。但無疑,精絕人把這襲錦被視為至寶,即使死去,也留在身邊。

更加妙不可言的是墓葬出土的一截錦護臂,上面赫然繡著“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的字樣。護臂上的神鳥、白虎、瑞獸,游走于云氣紋間,配合醒目的文字,十分氣派??脊艑W家將護臂與同一墓葬中出土的其他織物拼接,猜測出整句話很可能是:“五星出東方,利中國,討南羌。”這就和西漢王朝的一場戰(zhàn)事聯(lián)系在了一起。

神爵元年(前61年),羌人叛亂,漢宣帝派后將軍趙充國率領大軍出征。當時,漢王朝內(nèi)“天人感應”的學說相當流行,派兵出征也要符合天象。按《漢書·天文志》記載:“五星分天之中,積于東方,中國大利;積于西方,夷狄用兵者利?!卞\護臂上的字樣,正是戰(zhàn)事有利漢王朝的象征。而趙充國也的確不辱使命,挫敗了羌人的進犯。這富有時代特色的句子,被工匠織在錦上,而織錦又出現(xiàn)在西域的精絕國,可謂“中國”和“夷狄”的有趣交集。

精絕王的錦衣
作為漢晉時期絲綢之路上的重鎮(zhèn),來自中原王朝的絲織物在尼雅地區(qū)、尤其是貴族當中十分流行。圖是尼雅墓葬中出土的一具男尸,根據(jù)墓葬形式及出土文物推測,很可能是精絕王。他身上衣物均為繡有漢字的織錦,上身為“安樂繡”“宜子孫”,下身為“葆子孫”。這些漢字用意吉祥,體現(xiàn)了漢文化的影響力和精絕王的美好愿景。
花卉紋暈綢緙毛靴

尼雅的國際范兒

精美的絲織物,給尼雅古城帶來了濃濃的大漢風情,但對尼雅這座曾經(jīng)連接了幾大古代文明的國際化都市來說,漢風只是其中的一部分。這里能找到的藝術(shù)風格迥異的文物實在太多了。

出土了“五星出東方利中國”護臂的墓葬里,墓主人胸前貼身佩戴了一枚串在皮繩上的“蜻蜓眼”。那是十分精巧的玻璃制品,只有手指肚那么大,在玻璃上飾以同心色環(huán),如同蜻蜓的眼睛。這是精絕出土的各類裝飾品中最具神秘色彩的一種,是埃及風格的代表。在古埃及人眼里,這小小的珠子,擁有著無窮的力量。它是天神的眼睛,可以驅(qū)散惡魔,帶來永生。

“蜻蜓眼”與其背后的神秘文化,從埃及傳播到兩河流域,又為西亞人所接受,沿著絲路南線一路向東,進入了精絕國。精絕國人顯然很喜歡這個小玩意兒,在尼雅古城的諸多墓葬中,都發(fā)現(xiàn)有“蜻蜓眼”。

奇巧雞鳴枕
雞在中國古代被賦予“吉祥”的寓意,在墓葬中放置根據(jù)雞形狀特點制作的雞鳴枕,在漢晉時期的絲綢之路沿線是一種流行風俗。新疆地區(qū)已出土數(shù)件雞鳴枕,圖即為尼雅遺址出土的錦雞鳴枕。攝影/動脈影

坐擁中國錦護臂和埃及玻璃圣物的尼雅墓葬主人,代表了那個時代的精絕國精神:開放包容地歡迎一切美好事物。于是,希臘風格的雕花木椅,常常與來自中原的銅鏡共置一室;愛美的精絕少女,一邊編起中亞風格的雙股發(fā)辮,一邊解開漢地織錦縫制而成的化妝袋,從里面取出脂粉,對鏡梳妝。西亞的器皿、印度的圖案、中國的漆器、羅馬的木雕,在尼雅古城,都看得見。

連文書的封泥都能體現(xiàn)出精絕國的文化交融。斯坦因在尼雅北部遺址發(fā)現(xiàn)一處古代垃圾場,找到兩百多件木牘文書,其中很多是用封泥加密的完整原件。而這些封泥上,既有篆文漢字刻制的行政長官印章,也有雅典眾神如雅典娜、伊洛斯和赫拉克勒斯等人的形象。只有足夠開放的地方,才能有如此多元的文化。

也因為精絕國的開放,尼雅城中有了一群膚色、語言迥異的“流動人口”。出土的漢文和佉盧文護照文書,為他們提供了身份證明。來自月氏國的黑人名叫“支柱”,他路過精絕國,是為了去更遠的東方打工;留著髭須的巽已經(jīng)五十歲了,是個珠寶商人,與經(jīng)常往來大漠的黃色面孔不同,他是位“蒼白色”的白種人。有了精絕國官署頒發(fā)的護照,他們才可以在精絕國通行無阻,和常駐居民一樣,在債務和商業(yè)訴訟中,爭取自己的權(quán)益。

這些“流動人口”中,也有西出陽關的漢商。與習慣用糧食、牲畜和織物交換貿(mào)易的當?shù)厝瞬煌?,漢商大都擁有可觀的金屬貨幣,愿意使用貨幣支付。尼雅墓葬里發(fā)現(xiàn)的五銖錢等中原貨幣,也許就是他們帶來的。而文書里,這些精絕國內(nèi)的漢人也入鄉(xiāng)隨俗,有了頗具西域風情的名字,比如色迦尸(Sgasi)、阿羅耶沙(Aryasa)等等。如果不是文書中特意指出他們的民族,恐怕很難猜到他們來自中原地區(qū),是大漢王朝的子民。

尼雅居住區(qū)遺址出土西域風格雕花木凳
供圖/日本國立情報學研究所

回不去的家

可精絕國人又是在何時,因為何種不可抗的理由,拋棄美好的家園,遠走他方的呢?按照文獻記載,東漢明帝永平年間(58-75年),精絕國依附于當時西域最強勢的于闐國。而從尼雅古城出土的“司禾府印”和“鄯善都尉”封泥來看,東漢晚期到魏晉,精絕又成了鄯善國的轄區(qū)。作為一個小國,時而歸附于強鄰,時而復國獨立,是再正常不過的選擇。然而,尼雅出土漢文文書上的紀年,最晚是魏晉南北朝時期,而傳世文獻中對精絕國的記載,也在這一時期基本絕跡。曾經(jīng)無比繁華熱鬧的尼雅城,仿佛突然之間,就被徹底廢棄了。

西域風情
尼雅遺址地處絲綢之路的咽喉要道,匯聚了古中國、古印度、古羅馬等多種文明。上圖為尼雅遺址出土的一對木雕椅腿,左女右男,均為人首、有翼、馬蹄足的造型,是典型的西域風格。
供圖/視覺中國

新疆民豐縣里,有一個關于尼雅消失的傳說:精絕國王想把寵愛的女兒嫁給精絕國的勇士,而小公主卻愛上了異國的首領,于是引發(fā)了無休無止的戰(zhàn)爭與殘殺,終于,老天爺發(fā)怒了,一場漫天風沙將整個尼雅城掩埋,沒有任何人能夠逃過。傳說雖然無稽,但也為人們探索尼雅的消失留下了線索:戰(zhàn)爭的危機和自然的傷害。

“有來自蘇毗人之危險,汝不得疏忽,其他邊防哨兵,應迅速派遣來此?!?/p>

“現(xiàn)來自且末消息,有來自蘇毗人之危險,兵士必須開赴,不管有多少軍隊。”

這些令人驚慌的文字,就寫在尼雅出土的佉盧文簡牘上。這些很可能來自鄯善國王的信件,被信使送到精絕,催促著精絕將士支援和蘇毗人的交戰(zhàn)。蘇毗人(supiya)是生活在蔥嶺之南(今青藏高原北部及西北部)的游牧民族,能攻善戰(zhàn),在北朝到隋之間發(fā)展壯大十分迅速。戰(zhàn)事越來越緊急,尼雅城也越來越危險,胡楊林里的碉堡已經(jīng)不能維護國人的安全了,于是,只有離開家園,去更遠更安全的地方躲避。

五星利中國
尼雅古城出土的“五星出東方利中國”錦護臂紋樣華麗精致,而上面的文字是漢王朝對外作戰(zhàn)勝利的象征,與史書中的記載吻合。專家認為,護臂與另一片繡有“討南羌”文字的織錦是同一片,內(nèi)容與西漢宣帝征討羌人有關。這也體現(xiàn)出尼雅地區(qū)與漢王朝的交流。
供圖/視覺中國

正如斯坦因在土堆中發(fā)現(xiàn)文書時揣測的那樣:“土堆的用意是在仔細搜藏這些遺物,同時以此為記號,表示物主因為意外放棄此地,然而仍然懷著回來的希望。”精絕人始終眷戀著故鄉(xiāng)。可威脅遲遲沒有解除,沙漠的環(huán)境卻已大大變樣:尼雅河水量減少,綠洲賴以維系的灌溉水源漸漸枯竭,古城曾經(jīng)的豐饒不可逆轉(zhuǎn)地被周邊沙漠吞噬。

僧人法顯的《佛國記》和玄奘的《大唐西域記》中都曾描述過這片土地在唐代的模樣:“上無飛鳥,下無走獸,遍及望目,唯以死人枯骨為標識耳。”“從此東行入大流沙,沙則流漫,聚散隨風,人行無跡,遂多迷路,四遠茫茫,莫知所指,是以往來聚遺骸以記之?!?/p>

正如千年后斯坦因所見到的,沿著干涸的尼雅河道向沙漠腹地前行,周圍的景物也漸漸由活潑變得死寂。放眼望去,是無邊無垠的低沙丘,點綴于其間的則是“年代久遠蜷曲瘦削的死樹群”。這里“自西至東全長達八百英里以上,上面滿是堿塊以及風蝕了的土塊”,“因為缺少水分,不僅人類,實際上所有的動物和植物都不能生存”。

美好的家園變成了沙漠中的死地,精絕人回家的路,就這樣永遠塵封于黃沙中了。

責任編輯 / 周玥  圖片編輯 / 陳敬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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