薰衣草
伊犁河谷的芬芳“養(yǎng)女”

7月，伊犁河谷的薰衣草海洋開始蕩漾起藍紫色的波濤，隨著聲名日盛，越來越多的人為尋花而來。然而沉醉于這美景的人們可能并不知道，它已在西北大地上默默綻放了近半個世紀。

沖天香陣透伊犁，滿城盡帶紫金甲。

在薰衣草的花季來到伊犁河谷，似乎只有這樣的詩句方能形容她的攝人風姿。這種散發(fā)著怡人香氣的唇形科植物，如上天賜給人間的一個漫長的“香吻”。它已經(jīng)至少芬芳了這個星球兩千多年——早在公元前4世紀古希臘時期的《植物志》中便已能看到她的身影。學名“l(fā)avandula”來自于古拉丁語的“l(fā)avo”，即“洗物”之意，古時的人們便已將薰衣草用于洗浴及為洗凈的衣物賦香。今天，薰衣草精油是已知所有芳香精油中用途最廣最安全的一種，有70多種功能，被譽為“萬能油”。用于香水、化妝品、食品，在醫(yī)學界也大有作為。當然，更多的人還是拜倒在薰衣草盛花季節(jié)的動人風光中，人們用“藍紫色的海洋”來形容那漫野浪漫，只是這“海洋”更加溫柔和美——沒有波濤洶涌，只有隨風涌動的輕柔“花浪”；彌漫在空氣中的不是海的腥味和凌厲，而是撫慰心靈的氤氳香氣。

今年6月，朋友的一個電話，為我描述了一幅“霍城春欲暮，喧喧車馬度。共道紫色時，相隨逐花去”的圖景。就這樣，我?guī)е鴮挂虏莸谋姸嘞胂蟊几耙晾绾庸?，并驚異地邂逅了一段彌漫著醉人香氣和美景的日子。每日“行尋香草遍，歸漾晚云間”，在遼闊的薰衣草花田中，在與播種和收割薰衣草人們的交談中，在建設(shè)兵團過往到今天的歲月游走中，我更懂得了她。

伊犁河谷是薰衣草的溫柔搖籃，50多年前，這位植物“養(yǎng)女”漂洋過海來到中國，卻因其對氣候地理的獨特要求而難以找到第二故鄉(xiāng)。最終，這處高山護衛(wèi)、河流蜿蜒的“塞外江南”留住了薰衣草的腳步。攝影／范菁

暗自芬芳50年

因為薰衣草的緣故，很多人知道了法國的普羅旺斯、日本的富良野，可即便是中國人自己，也往往不知道在大西北的伊犁河谷，那同樣壯闊的薰衣草花海已暗自芬芳了50年。

這似乎是難以理解的。因為每年夏季從果子溝一進入伊犁河谷，那大片大片隨風搖曳的紫色花海和馥郁的香氣，就以勢不可擋的力量闖入每一個到訪者的心靈。一組數(shù)字和名頭足以說明它的霸氣——薰衣草種植面積近２萬畝，是全國最大的薰衣草生產(chǎn)基地；薰衣草精油年產(chǎn)量達10萬公斤左右，占到全國總產(chǎn)量的95％以上；這里是農(nóng)業(yè)部命名的“中國薰衣草之鄉(xiāng)”，被譽為世界八大薰衣草產(chǎn)地之一如此驚艷而磅礴的薰衣草世界，竟然有著養(yǎng)在深閨人不識的過往。

在漫長的幾十年中，新疆薰衣草的發(fā)展的確曾長期處于低調(diào)的半秘密狀態(tài)，種植面積、精油產(chǎn)量等極少見到公開報道。加上地處遙遠，距離烏魯木齊有近一千公里的漫漫長途，且不通火車，因此直到21世紀，伊犁河谷的薰衣草才逐漸揭開了她的面紗。

她的暗自芬芳，帶著紅色時代國家意志的獨特印記。薰衣草精油是天然香料骨干產(chǎn)品之一，而中國原無種植，為擺脫對進口的依賴，新中國成立初期曾先后在河北、陜西、青海等地試種但均以失敗告終。到了1965年，第一輕工業(yè)部與中國科學院植物研究所聯(lián)手，再次從國外引進苗種，作為重點項目發(fā)起了沖鋒，并將這一任務(wù)交給了當時駐扎在伊犁河谷的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當成一項保密新技術(shù)悄悄進行。獨特的任務(wù)加上執(zhí)行者的獨特身份，埋頭苦干和保守的傳統(tǒng)一直影響到現(xiàn)在。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薰衣草形成一定規(guī)模后的經(jīng)濟、社會效益都十分可觀。團場為了長期保留這一成果，也實行了不公開宣傳推廣的制度。加上薰衣草收購經(jīng)營的獨特性和“國家行為”性質(zhì)，普通種植戶在過去很難進入這個系統(tǒng)，自然提不起種植興趣。

雖然少為外人所知，薰衣草在1975—1977年和1980—1982年卻都作為重大科研計劃榜上有名。而這位芬芳的“養(yǎng)女”也的確不辱使命，1975年起已能提供國產(chǎn)精油，部分代替了進口。1983年在廣州召開的天然香料平衡會議上，專家們的鑒定給國產(chǎn)薰衣草頒發(fā)了“勛章”，認為其精油無論在質(zhì)量、產(chǎn)量上均已達到國際水平，通過了可不再進口的決議。新疆的大地，養(yǎng)育出了一位“秀外慧中”的植物“養(yǎng)女”。

圖1

圖2

圖3

圖4
這幾幅圖展示了薰衣草從花蕾到盛開及制作產(chǎn)品的過程——略帶青色的小花蕾（圖1 攝影／范菁）開放后是一片紫色爛漫，若是制作薰衣草香囊或枕頭，一般使用花果粒即還未完全開放的薰衣草（圖2 攝影／范菁），而如果要得到精油等則需開花量達到75%（圖3），這時花香味純正，出油量最高。制作薰衣草肥皂也需要開放的花朵。（圖4 攝影／Anna Clopet/c）

收割薰衣草是新疆大地上的一道風景。和收割麥子等莊稼的“一割到底”不同，薰衣草需要整齊均勻地割下約30厘米長的花束，而留下的植株則會在來年再次發(fā)出勻整的花枝。

伊犁河谷，“中國的普羅旺斯”？

薰衣草是一種很有“個性”的植物，對生存之地要求非常嚴格，如一位“任性”的小女孩，根在潮濕環(huán)境中會萎靡枯竭，還需要非常充足的陽光。如果將薰衣草的重要產(chǎn)地標注在世界地圖上，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奇妙的現(xiàn)象—在北緯42度到44度、海拔600至800米之間的一條直線上，依次排列著世界三大薰衣草產(chǎn)地，分別是日本北海道的富良野、法國南部的普羅旺斯和中國新疆的伊犁河谷。而將地圖上下對折，則會發(fā)現(xiàn)與日本富良野的另一個“重疊”，那是澳大利亞東南部的一個盛產(chǎn)薰衣草的島嶼。仿佛無論天涯海角，千山萬水，薰衣草總有著自己的堅持和較真。

專家告訴我，這種“緯度相同論”并不是我們的“發(fā)現(xiàn)”。實際上，早在1958年中國科學院訪問蘇聯(lián)帶回薰衣草幼苗并在多處試種失敗后，便有人提出應(yīng)在和地中海地區(qū)的條件相似的新疆霍城縣進行試驗。伊犁河谷地處天山余脈，三面環(huán)山，博羅科努山、那拉提山等山脈群共同構(gòu)成了向西開敞的喇叭形谷地，可以接受來自大西洋的濕潤水汽，又阻隔了南疆沙漠戈壁的干燥沙塵及北疆的酷寒季風，日照充分，河流蜿蜒，被譽為“塞外江南”，具有與普羅旺斯相似的緯度和土壤條件。然而農(nóng)業(yè)專家們卻沒有想到，這一大膽的假設(shè)和提議，在隨后的歲月中既給薰衣草的成長之路打開了大門，也帶來了眾多坎坷。

1964年，伊犁河谷從北京迎來了珍貴的400多株薰衣草幼苗，但是兵團人很快發(fā)現(xiàn)，薰衣草種淺了易干死，種深了嫩芽頂不出地面。更為殘酷的是，薰衣草喜冬暖夏涼，一般來說只能在零下15攝氏度以上的溫度過冬，超過這個極限植株便會死亡，幼苗就更為嬌嫩。薰衣草的老家地中海地區(qū)1月均溫一般在5℃以上，日本富良野1月均溫也在－2℃以上。而伊犁河谷冬季常常達到零下30攝氏度的嚴寒，比起其他薰衣草家園的優(yōu)越舒適，望塵莫及。而壞消息也接連傳來，與新疆同時開展的在云南、河南、陜西等地進行的廣泛的試驗性種植均告再次失敗。

中國之大，真的難覓薰衣草的家園嗎？

我并不了解薰衣草這段成長中的艱難，只是眼前的薰衣草海洋和一張歷史時間表給出了確鑿的答案——

1964年開始試種；1978年伊犁河谷進入大面積種植階段；2003年新疆成為中國的薰衣草基地。

為了揭開這成長中的一段“懸案”，我輾轉(zhuǎn)找到了曾在薰衣草花田中工作了一輩子的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農(nóng)業(yè)專家李克勤。他無疑是通向薰衣草秘園的權(quán)威“向?qū)А?。像一位曾嘔心瀝血“慈父”般，他為我娓娓道來“愛女”的成長故事——

1964年新疆薰衣草在沒有任何經(jīng)驗的情況下開始試種。伊犁河谷具備不少優(yōu)良條件，但冬季酷寒是巨大的挑戰(zhàn)。在最初的幾個冬天，很多薰衣草凍死了，存活下來的每一棵都帶給人們巨大的欣喜。經(jīng)過幾年的試驗、引種和馴化，才逐漸摸透了“搬家后”薰衣草的脾氣，使之逐步適應(yīng)了新家園的氣候和土壤條件。對于最大的問題即冬季嚴寒，人們想盡了各種辦法——最開始臨冬采條扦插，塑料棚保溫，成活率極低，便試著將薰衣草插條貯在菜窖內(nèi)，春暖雪化時再在大田扦插。而對于已經(jīng)“長大成人”的植株，則把土埋葡萄越冬的經(jīng)驗“移植”過來，在上凍季節(jié)前把薰衣草底部用厚厚的土掩埋，澆透水，讓它們在土壤“大棉被”的保溫作用下安全進入休眠期，讓“怕冷”的薰衣草越冬率達到95%。在解決了“落戶”問題后，這種芬芳的香草在上個世紀70年代末開始迅速在伊犁河谷興旺發(fā)達起來，開始了滾雪球似的扦插、移栽工作，好似是大朵大朵的紫色云彩在大地上飄蕩開去。李克勤說，雖然這里也有很多芳香植物如椒樣薄荷、羅馬洋甘菊、馬鞭草等，但都是小面積種植，薰衣草穩(wěn)坐伊犁河谷“芬芳世界”的第一把交椅。每年花開兩季，要觀賞“羅敷倩影”還是7月最好。

世界薰衣草主要產(chǎn)區(qū)分布示意圖

薰衣草對緯度帶有著獨特的要求，世界最大的幾個薰衣草產(chǎn)地，如日本北海道富良野和法國普羅旺斯都處在北緯42度到44度這條神奇的“薰衣草緯度帶”里，其余的也分布在附近，為地球編織了一條芬芳的“圍巾”。

火山、湖泊和薰衣草共同構(gòu)成了日本北海道的7月美景。在世界的不同地方，這種花總能與多樣的環(huán)境共同“調(diào)制”出帶著濃郁芬芳和浪漫氣息的驚艷之美。
攝影／Sai Touyoshihiro

花魂的誕生——薰衣草精油的秘密

薰衣草的收割季節(jié)是非常生動的。6月底，當三三兩兩頭帶遮陽帽、身著花布衫的女人們揮舞著鐮刀的身影出沒在薰衣草田埂間時，便意味著收獲芬芳的時節(jié)到來了。

那是一幕生動而壯麗的舞臺劇——眼前，一群嗡嗡飛舞的蜜蜂拉啟了舞臺幕布，遠處在天地間高聳的山峰上常年不化的皚皚白雪微微閃爍著；稍近層巒疊嶂的樺樹林子像昂首挺胸的軍隊；步入薰衣草花叢中，從腳尖處向前延伸到地平線的是紫色爛漫，在綠稠紅瘦的6、7月，明凈的藍天下那片紫色海洋醞釀足了氣勢，微風掠過，夭矯顫動，風韻漸至。

當?shù)厝烁嬖V我，薰衣草收割是個技術(shù)活。需整齊地割下離頂端30厘米左右的花莖，以便下個開花季節(jié)向外再分枝且長得整齊?！俺墒臁比兆拥陌盐蘸苤匾?，割早了，花未熟透品質(zhì)不好，割晚了，香味失散，花朵容易脫落浪費。

田地間鐮刀泛著銀光刷刷地移動著，一簇簇薰衣草擁向手掌，一個個包裝袋撐起肚皮，被大卡車輾轉(zhuǎn)運到晾曬場地。車一停，薰衣草便如瀑布一般嘩嘩傾倒在大地上。這個季節(jié)伊犁日照時間非常長，北京時間晚上11點左右太陽才完全落下。當?shù)厝烁嬖V我，薰衣草需鋪開吹曬幾日，等水分充分擠兌出后，便由女工用枝條輪番抽打脫粒，再用鐵叉子和大笤帚掃出花莖，留出已經(jīng)分離出的花朵，剔除雜質(zhì)和晾曬后就得到了干花成品。

薰衣草之于很多化妝品就像畫龍點睛的一筆，而精油之于薰衣草，就好似那一縷最動人的花魂。古埃及祭司用焚燒精油的方式來祭神，新約提到用精油為遭匪襲擊負傷的旅人急救。1928年法國化學家蓋特福塞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薰衣草精油治療灼傷的神奇療效后，便致力研究芳香植物，后被世人尊稱為“現(xiàn)代芳香療法之父”。薰衣草精油是普通草藥濃度的70倍之多，滲透性極強，極容易被皮膚細胞吸收，5分鐘便能達到血液循環(huán)系統(tǒng)，在加速傷口愈合方面功效極為顯著。

這田間的紫色仙子是如何化身為一滴魔力精油呢？我回想起7月初一頭扎進薰衣草精油加工車間一探“軍情”的情形。

走進這“液體黃金”出產(chǎn)地，車間及室外天棚下均一字排開一溜一人高的巨大蒸餾鍋，鍋肚是黑漆漆的碳鋼——碳鋼導(dǎo)熱性能絕佳，得以均衡熏蒸。鍋蓋和鍋嘴則是更耐高溫的鋁制品。技師告訴我，蒸汽蒸餾要前后期猛、中期穩(wěn)，時間為一個小時左右。

收割下來的薰衣草連花蕊帶稈子一起倒入大鍋，蓋上鍋蓋，放入高溫蒸汽，漸漸，精油與水分由于不同比重相繼在底部的兩個出口分別流出，珍貴的精油如融化的水晶般亮晶晶地誕生了。蒸餾結(jié)束后，鍋蓋打開，上方的絎車鐵鉤將“深度桑拿”后的薰衣草取出，便可以準備下一次蒸餾了。

那種等待最后收獲的場景是動人的——在蒸餾車間，人人都喜笑顏開，濃重的薰衣草香芬充盈著整個空間，一開口說話也能嘗上幾團撲面而來的芬芳。出得門來，衣服上久久散發(fā)著香味，連加油站的工作人員也問我是否剛從薰衣草地里出來。晚上喝著新疆的美酒，有一種“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的意境。

今天，走在伊犁河谷的大地上，無論是綿延的國道旁，還是熙熙攘攘的城市里，到處可見薰衣草的身影，聞得到她們的芬芳。

長期以來，很多人都認為中國沒有野生薰衣草，這一看法在2002年被推翻了。這年５月，新疆農(nóng)墾專家在阿爾泰山山麓進行珍稀植物考察時，意外發(fā)現(xiàn)了大量野生薰衣草群落，芬芳宜人，品質(zhì)極高，面積連綿達100平方公里。這是我國首次發(fā)現(xiàn)的野生薰衣草，它帶來了一種可能——這里正是薰衣草最久遠的故鄉(xiāng)。

或許，在漂洋過海扎根新疆后，在暗自芬芳50年后，這位伊犁河谷的美麗“養(yǎng)女”，正是多年前失散的新疆大地的親生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