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瘴掛大峽谷：一個即將毀滅的野生動物天堂？

煙瘴掛峽谷兩側山勢險峻，到處是裸露而陡峭的巖石，這是巖羊們理想的棲息地。如此坡度的巖壁，除了巖羊、雪豹，其他動物望塵莫及。如果能看到成群的巖羊，那就意味著附近很可能生活著雪豹。攝影師站在一處高坡上俯瞰，峽谷內的草坡、河道景色撲面而來。別看峽谷的白天如此沉寂，等到黃昏之后，狼、赤狐、藏狐、雪豹等食肉動物將紛紛登場，它們的行蹤，將被埋伏在峽谷內的紅外照相機所捕捉。

第一個漂流長江源的人，為長江第一大峽谷命名

堯茂書，一位來自四川的探險家。1985年6月，他獨自劃著橡皮筏從長江源的姜根迪如冰川出發(fā)，開始了一段漫長的漂流。400多公里后，堯茂書的橡皮筏進入了他從源頭一路漂來所遇到長江上的第一個峽谷。在峽谷中，他遭遇了第一個險灘，并險些翻船——在地圖上，險灘所在的峽谷沒有任何地名標注?？堪逗蟮膱蛎瘯@魂未定，一位藏族牧人跟他說了峽谷的藏語名。他抬頭張望時，從下游飄浮而上的霧氣，如層層籠罩的煙瘴，籠罩在峽口的激流巨浪之上。根據(jù)藏語音譯和現(xiàn)場景觀，堯茂書在地圖上將這處峽谷標注為“煙瘴掛”?！盁熣螔臁眮碜圆卣Z發(fā)音“煙瘴嘎（音）”，意為“白色的石山”。

1993年，那時的楊欣還很年輕。他記得，那是一個無風的早上，他和幾位伙伴漂流至煙瘴掛峽谷入口，從南向北流的牙曲在這里匯入通天河。在太陽的照射下，牙曲水面上升起2米多高的霧瘴，繚繞的白霧逆通天河而上，像游蛇般鉆進峽谷之中。如今，規(guī)劃中的牙哥水電站的選址就在不遠處。

不幸的是，7月24日，堯茂書漂流至金沙江段時觸礁身亡。他是第一位漂流長江的人，也是外界第一個為煙瘴掛峽谷命名的人。

通天河流淌430公里后，受到從可可西里方向延伸而來的冬布里山阻擋，數(shù)公里寬的辮狀水道立刻收為急流一束，并切開冬布里山，形成萬里長江上的第一個大峽谷——煙瘴掛。煙瘴掛位于通天河上游河段，距沱沱河、當曲匯合處的通天河起始處約100公里。峽谷南側為玉樹藏族自治州治多縣的索加鄉(xiāng)，北側為該州的曲麻萊縣曲麻河鄉(xiāng)。

煙瘴掛大峽谷位置圖
煙瘴掛峽谷是長江上的第一個大峽谷，在牙曲匯入通天河的地方形成了較大落差。因為地形險峻、環(huán)境封閉、人跡罕至，這里成為長江上游的一座生態(tài)孤島。

1986年6月，中國長江科學考察漂流探險隊成為第二支劃船通過煙瘴掛的隊伍，年輕的我當時也在探險隊中。我們劃著單人艇進入煙瘴掛，兩岸山勢陡峻，隨處是裸露的灰白色石灰?guī)r和深褐色火山巖，石灰?guī)r地帶形成了喀斯特地貌?？λ固氐孛捕喑霈F(xiàn)在氣候溫暖、降水豐富的地區(qū)，氣候寒涼的長江源能看到喀斯特，實屬少見。

兩岸景色吸引隊員們四處張望，云霧在犬牙交錯的怪石間不斷升騰，野生動物則在山石、云霧間時隱時現(xiàn)。河道轉過一個彎，一只棕熊出現(xiàn)在右岸山坡，呆呆地望著這群異類，隊員們興奮地舉起相機。也許是我們的聲響引起了熊的不安，突然間，棕熊以驚人的速度躍入江中。此時隊員們有些緊張，揮舞著手中的船槳，大聲呵斥。但是，棕熊并沒有攻擊船只的意思，而是從船前迅速游過，爬上左岸，抖摟了幾下毛發(fā)上的水，頭也不回地上山去了。

七八年后，我又兩次組織考察隊伍，劃著漂流船通過煙瘴掛，每次都能看見出沒的熊。此外，還常常遇到野牦牛、藏野驢、狼、旱獺。斯求才仁是綠色江河環(huán)境保護促進會（以下簡稱“綠色江河”）長江源保護站的管理員，他80多歲的爺爺住在沱沱河畔。至今，老人津津樂道的話題仍是年輕時的打獵生活。當時，人們打獵是為了生存，狩獵對象多是食草動物。他們也獵殺狼，目的不是獲取狼肉，而是為了保護羊群。另一種食肉動物雪豹生活在高海拔的巖石區(qū)，遠離牧民的牛羊，與牧民幾乎沒有沖突，很少被捕獵。在才仁爺爺?shù)拇颢C生涯中，只是用捕狼的夾子誤抓過一只雪豹。

一張由衛(wèi)星圖生成的等高線地形圖，展示了煙瘴掛峽谷的陡峭地形，“綠色江河”的兩個考察營地分別位于峽谷口和峽谷內，用于隱蔽跟蹤拍攝的紅外照相機被安放在11個區(qū)域。制圖／張立蕓

我隱約感到，煙瘴掛不僅是一處秘境，更是長江源區(qū)野生動物的避難所。在長江流域環(huán)境惡化的背景下，這個峽谷是一塊彌足珍貴的生態(tài)“飛地”。

煙瘴掛兩岸，一度是人煙稀少、野獸成群的荒原

20世紀90年代，因藏羚羊的獵殺與保護，可可西里、曲麻萊、措池等地名開始出現(xiàn)在各種報道中。距離遙遠、地形閉塞，加上電影《可可西里》的渲染，外界對這些地方的認知是“既熟悉又陌生”。

煙瘴掛兩岸分別是治多縣的索加鄉(xiāng)和曲麻萊縣的曲麻河鄉(xiāng)措池村，由措池村進入較為便利。由于谷內河道蜿蜒、地勢陡峭，所以行政地界劃分較為模糊。不過，兩岸牧民不會因河段阻隔而無來往，冬季結冰后他們可來回穿梭兩岸。平日，牛羊在兩岸草場悠閑地散步吃草，放牧者則時不時拿起望遠鏡彼此對望，或者用對講機呼叫通話交流。

20世紀80年代以來，從葛洲壩、三峽大壩建設開始，長江流域的水利工程一個接一個出現(xiàn)。目前，長江流域建成、在建或規(guī)劃中的水電站大壩已超過2000個！曾經浩瀚奔涌的世界第三大河流，被層層截斷，被肢解成一座座靜止的水庫和縱延萬里的大樓梯。
煙瘴掛，長江上的第一個大峽谷，是整個長江流域原生環(huán)境保存得最為完好的一片凈土了。但是，讓我們感到遺憾的是，這個長江干流最盡頭的峽谷，也很有可能成為水電站建設的犧牲品。如果牙哥水電站規(guī)劃變成現(xiàn)實，萬里長江之上再無一段純自然的河道。留住煙瘴掛，也就是留住長江源最后一小段自然河道。留住煙瘴掛，是保護長江生態(tài)的最后底線。

“綠色江河”志愿者通過一年的準備和調查，通過數(shù)據(jù)、圖片、影像記錄并展示峽谷內豐富的生物多樣性和外圍豐富的文化多樣性，完成了相關調查報告。在科學數(shù)據(jù)、文字、圖片、影像基礎上，我們希望能借助多方力量，為煙瘴掛筑起一道堅實的綠色屏障，同時也為當?shù)啬撩駥で笠粭l可持續(xù)的發(fā)展途徑。
目前，“綠色江河”對煙瘴掛地區(qū)完成了階段性的野生動物、野生植物和人類學領域的調查摸底。通過這些活動，希望能讓政府和公眾更多了解這塊稀缺的生態(tài)之地。在此基礎上，我們正在幫助當?shù)卦O計、規(guī)劃小規(guī)模的參與式、科考式旅游，同時建立當?shù)厣鐓^(qū)自治共管模式，為當?shù)氐目沙掷m(xù)發(fā)展提供一種路徑，使當?shù)刈匀簧鷳B(tài)和人文生態(tài)得到最好保護。

當?shù)乩先酥v：“以前并沒有措池這個稱呼，這個村名是國家給取的。曲麻河鄉(xiāng)有個叫措池的小湖，這樣的小湖在曲麻河鄉(xiāng)有1萬多個，原來住在小湖旁邊的牧民搬到這里，他們住的地方就被稱為措池了。土地改革時期，青海果洛、四川甘孜和西藏拉薩等地有不少人流落到這里。現(xiàn)在措池地區(qū)大部分是果洛和四川人，玉樹本地人反而很少?！?

許多長者提到，地圖上的措池最初一直是無人區(qū)，只有野生動物出沒，也是土匪窩。如當?shù)孛耖g諺語說：“措池有草的話，只有荒漠草。措池有石頭的話，只有搬不動的頑石。措池有水的話，只有苦味的鹽堿水。措池有人的話，只有一個孤獨的人……”

關于煙瘴掛附近村莊歷史，較為準確的說法是：12世紀末至13世紀初，該區(qū)域屬于吐蕃年措部落。清代，這里成為和碩特蒙古的勢力范圍，由蒙古的千戶、百戶統(tǒng)領當?shù)匕傩?。今天，通天河一帶雖然沒有蒙古人的蹤跡，但其影響延續(xù)至今，當?shù)赜胁簧倜烧Z地名，如可可西里、巴顏喀拉等，當?shù)啬羺^(qū)至今還有與藏族黑帳篷不同的圓形蒙古包。

楊欣
綠色江河環(huán)境
保護促進會會長
近30年來致力于長江源地區(qū)的探險考察、攝影和生態(tài)保護工作

大約從20世紀20年代開始，青海地方軍閥勢力多次鎮(zhèn)壓年措部落后裔，其屬民逃往西藏黑河地區(qū)，使煙瘴掛周圍地區(qū)成為荒蕪之地。1965年，政府把措池、杜墟、勒澤、徹夏4個隊移民到峽谷邊上，那時還基本上是無人區(qū)。

即使在盜獵猖獗的年代，煙瘴掛也較少受到干擾，這里的藏族牧民普遍信佛，他們所持的“有情眾生”自然環(huán)境觀，使野生動植物很好地得到了保護。野生動植物與牧養(yǎng)的家畜一樣，成為其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各種形狀的花草和長相相異的動物，在當?shù)厝搜劾锒际浅錆M情感的。比如有一類叫“阿然曲通”的花，被稱為“鼠兔的奶酪”，在植物學分類中叫點地梅。當?shù)啬撩駮鶕?jù)花草的長勢判斷草場及年成的好壞。如當?shù)匾环N叫“路鉬色唔”的草，生長在河邊或濕地，開紅色的花。每年這個花若長得好，就意味草肯定長得好。又如草甸上的阿然曲通，是開春早或者晚的標志，當?shù)厝擞^察其開花時節(jié)時令，可以判斷天氣變化。每年阿然曲通開花時，也往往是開春要下第一場雨的時候。

在動物學家?guī)ьI下，考察隊的志愿者借助船只進入峽谷。著陸之后，他們還要走進每一條山溝，登上每一個山頭，仔細尋覓野生動物留下的蛛絲馬跡。谷底海拔4300多米，高處山頭海拔4600多米，陡峭的坡度、缺氧的環(huán)境，時刻考驗著隊員們的體能。煙瘴掛峽口是一處險灘，這也是長江中最靠上游的險灘。夏季，洪水季節(jié)來臨，一般船只難以通過。1985年，探險家堯茂書正是在漂過這個險灘后為煙瘴掛命名的?？疾礻牭膸づ袼拿娑加杏^察孔。為讓動物熟悉帳篷的存在，以獲取它們的信任，帳篷需要提前幾天搭建。觀測期間，潛伏在帳篷中的隊員不能使用煙火。

在最后的長江急流區(qū)，

“綠色江河”對雪豹等動物進行搶救性調查

在我心中，煙瘴掛峽谷一直是長江流域最神秘的河段。

煙瘴掛距曲麻萊縣駐地并不遠，但由于它是通天河切出的隱蔽峽谷，周圍居民很少進入，所以一直鮮為人知。2013年6月，我20年后再次回訪煙瘴掛。當時我們本著“不對外界報道就是最好保護”的原則，雖然目睹了其中風景，但并沒有向外界揭開它的面紗。

煙瘴掛峽谷的上下游都有大量的白唇鹿種群，尤其是峽谷以上100公里的通天河上游，這里大片平闊的河灘，是白唇鹿交配的場地。每年10月，有超過500只的白唇鹿在這里角斗、求偶、交配、嬉戲。角斗勝利的雄鹿，會得到幾頭母鹿的青睞——然后，它們就在這里交配，孕育生命。不過，失敗的雄鹿也并不灰心喪氣，它們會在來年重整旗鼓，再戰(zhàn)一番。

“煙瘴掛”作為一個地名，可以被現(xiàn)代的檢索系統(tǒng)檢索，始于2006年水利部長江水利委員會組織的長江流域水利情況調查。2006年，長江水利網(wǎng)第一次用“煙瘴掛”描述“長江上的第一個大峽谷”：通天河在莫曲河口被冬布里山阻擋，河水在群峰之間左右沖闖，形成這條十余公里長的水上通道。

如今，海拔4500米的曲麻河鄉(xiāng)水電開發(fā)被提上了工作日程，這讓峽谷的命運充滿了不確定性。

家住煙瘴掛峽谷附近的扎多，現(xiàn)在是青海省三江源生態(tài)保護協(xié)會的秘書長。他小時候失去了雙親，是草原上的親戚養(yǎng)育了他。為報答草原養(yǎng)育之恩，他十多年前就在曲麻河鄉(xiāng)措池村積極開展生態(tài)保護工作。扎多也告訴我，煙瘴掛附近很可能要修水電站了，現(xiàn)在公開的資料已經可以看到，光通天河流域就會出現(xiàn)七八座水壩。這個消息令我十分吃驚，通天河的煙瘴掛河段海拔落差雖然大，但冬季常常結冰，平時水量也不算大，發(fā)電效率不會太高，為什么偏偏選中這里修水電站呢？

1
兔猻
Otocolobus manul

2
馬麝
Moschus
chrysogaster

3
巖羊
Pseudois nayaur

4
白唇鹿
Cervus albirostris

5
野牦牛
Bos grunniensmutus
兔猻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能適應寒冷、貧瘠的環(huán)境，常單獨棲居于巖石縫中。一只急促行走的兔猻，從照相機前走過，被“逮”個正著（圖1）。馬麝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為體型最大的一種麝?？疾礻犜趰{谷中行船時，一只馬麝站在山坡上好奇地張望，船上的吐旦丹巴拍下了這一瞬間（圖2）。煙瘴掛峽谷的巖羊數(shù)量非常大，巖羊走到哪里，它的天敵雪豹就會跟到哪里。休息的同時，巖羊時刻需要提高警覺（圖3）。白唇鹿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也是此次考察被紅外相機拍攝最多的動物。夏季到來之前，食物短缺，攝像機鏡頭中的白唇鹿幾乎一整天都在尋找食物（圖4）。野牦牛是青藏高原上體型最大的野生動物，單只體重常常超過1000公斤。家牦牛是由野牦牛馴化而來，但家牦牛的體型要小很多（圖5）。

專門從事江河生態(tài)調查的楊勇向我提供了一份長江流域水電規(guī)劃資料，距煙瘴掛最近的規(guī)劃水電站叫牙哥水電站——因注入通天河的牙曲而得名。隨后，我找到了相關數(shù)據(jù)：牙哥水電站攔水壩高44米，裝機容量為63.6兆瓦，年發(fā)電量預計為3.522億度?？梢韵胍?，若牙哥水電站按計劃建成，那萬里長江的自然峽谷將全部消失！

扎多等公益人士希望“綠色江河”能組建一支專業(yè)隊伍進入煙瘴掛，對這里的生物多樣性進行全面普查，借以引起有關部門和社會公眾的關注。那么，什么樣的發(fā)現(xiàn)最能引起轟動呢？那就是尋找雪豹。雪豹是青藏高原上的旗艦性物種，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近些年受到廣泛關注——發(fā)現(xiàn)雪豹的新聞，常引發(fā)熱議。如果我們能在峽谷內找到雪豹，或許還能阻止水電站項目。

2013年6月至2014年4月，我?guī)ьI相關人員對煙瘴掛進行了4次摸底調查，在此基礎上制定了調查計劃。我們在煙瘴掛10公里長的峽谷中建立了兩個觀察營地，并在峽谷兩側架設了10至15臺高清云臺攝像機、近40臺紅外照相機。今年4月底，來自北京、上海、南京、深圳、成都、西安、蘭州、西寧、格爾木的動物學家、植物學家、人類學者及電子工程師、電力工程師、攝影師、醫(yī)生、探險家等，在沱沱河畔的長江源水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站集結完畢，先后分兩路進入煙瘴掛。

動物學家連新明博士是野生動物調查隊的主持人，植物學家唐亞教授與王靜、張立蕓兩位博士主持植物調查隊的工作，人類學家徐君教授帶隊組織人類學的內容調查。我們從通天河口出發(fā)，自上而下漂流4天，行程100公里后進入煙瘴掛峽谷。

一路上，隊員遇到最多的動物是巖羊。獨特的生理結構讓巖羊成為攀巖高手，而煙瘴掛獨特的環(huán)境為巖羊構筑了展示才能的舞臺。在煙瘴掛，我不止一次看到它們展示攀巖絕技。只需十幾秒，成群的巖羊可以竄上幾十米高的崖壁，四肢仿佛是粘在石頭上，這一情景讓我看得目瞪口呆。峽谷中巖羊數(shù)量很大，一次最多可拍到超過200只的種群。巖羊是雪豹最重要的食物來源。所以，科學家可通過巖羊的數(shù)量推測雪豹的數(shù)量。巖羊出現(xiàn)，就預示雪豹離我們不遠了。

全世界目前公布的雪豹種群數(shù)量約4500至7500只，分布在包括中國在內的12個國家。雪豹活動地帶海拔高、地形險，研究力量相對薄弱，科學家多根據(jù)間接收集的信息估算其數(shù)量和分布區(qū)域。中國是世界上雪豹分布面積最大、種群數(shù)量最多的國家——中國境內的雪豹數(shù)量為2000—2400只，平均密度為每100平方公里0.5—0.6只。在世界180萬平方公里雪豹分布區(qū)內，平均100平方公里僅有0.245—0.409只。

唐亞
植物學家、
四川大學教授
曾于1995—2002年在國際山地綜合開發(fā)中心擔任項目主管、部長等職
因為職業(yè)關系，我在國外看到了不少自然風景和生物多樣性保存都很好的地方，一回到國內，很有些“曾經滄?！钡母惺?。盡管如此，2014年7月，當我走進煙瘴掛地區(qū)，面對這里的原生態(tài)景色時，我還是目瞪口呆了好一陣。煙瘴掛有奇峰、河流、藍天、青草、巖羊、白唇鹿、藏原羚、美花、蒼鷹，這樣立體、多維的美景，在中國大概只此一家，別無分店。
我經?？吹竭@樣的情景：近百只巖羊與幾只藏原羚在一起，藏原羚臥在草地上曬著太陽，巖羊則悠閑地享受肥美的牧草。這是一塊多么獨一無二的寶地，多么名副其實的野生動物樂園！在煙瘴掛周邊，我又常常被藏野驢、藏原羚、野牦牛、狼、狐貍、旱獺等吸引。這里更有難得一見真身的雪豹。這時候，我有一個越來越強烈的想法：一定要將這個動物樂園保護下來，讓我們的子孫后代有機會目睹這些美麗的精靈。
這是一個不可多得的生物多樣性孤島。不幸的是，這樣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無人區(qū)”，也未能逃脫水電人的目光！按照長江流域的水電規(guī)劃，這個野生動物的樂園，很可能要被一個水電站毀滅。這是任何一個對未來有責任感的人，都不能坐視，不能容忍的！
30年多年來，中國社會經濟獲得了巨大發(fā)展，使我國的自然保護從被動走向主動，許多生物多樣性保護政策、策略和措施，獲得國際高度認可。保護煙瘴掛這樣一個獨特的、生物多樣性高度富集的地區(qū)，必然會為中國贏得負責任大國的相應聲譽，而非走向反面——那就是無視自然、無視文化、無視可持續(xù)發(fā)展。

絨引山是煙瘴掛峽谷地區(qū)的最高峰，順著這座山峰延伸出一條約4公里長的深溝“絨引溝”。越往溝谷深處，巖羊數(shù)越多?；野谆蚧液稚难蛉河骋r在綠色草坡之上，格外顯眼。再往溝谷深處走，通道更加狹窄。由于地面碎石較多，加上巖羊活動頻繁，隊員很難發(fā)現(xiàn)雪豹的活動痕跡，只能偶爾發(fā)現(xiàn)幾個不太清晰的腳印。雪豹體型和狼相差不大，食物種類也差不多，糞便大小與顏色也極為相似。牧民才讓根據(jù)經驗，教給大家識別狼和雪豹糞便的方法：把糞便掰碎，里面有碎骨的是狼的糞便，反之則是雪豹留下的。

我們在10公里長的峽谷內裝了39臺紅外照相機，其中絨引溝有7臺。一旦野生動物進入拍攝區(qū)域，紅外相機可以連續(xù)拍攝3張圖片，同時啟動攝像功能。在絨引溝安裝紅外相機時，隊員黃小華覺得200米外的石頭后面有情況，遠處巖羊也顯得十分警覺。沒有多想，他舉起相機對著那個方向按動快門，屏幕上發(fā)現(xiàn)了動物的背影。經局部放大，畫面可辨識一條長長的帶著花紋的尾巴。雪豹！這是煙瘴掛峽谷內第一次拍攝到雪豹，所有人為之一振：“有雪豹出沒！”

7月18日早上，“二號營地”的志愿者蘇巖在例行觀察中發(fā)現(xiàn)，營地對岸有動物正在漫步。二號營地在峽谷中部，此前已經觀測到狼、狐貍、兔猻、白唇鹿、藏野驢等動物在河畔活動。蘇巖本以為這是一只狼，待他舉起相機才發(fā)現(xiàn)是雪豹。趁它拖著尾巴散步的時機，蘇巖一陣狂拍。散步的雪豹，就像一個走在舞臺上的模特，任由人按動快門。蘇巖大吼兩聲，希望豹子跑起來，拍幾張有動感的。雪豹倒是回頭望了一眼，不過依舊不慌不忙。蘇巖的相機鏡頭最長焦距只有200毫米，100米的距離只能拍攝全景，沒有特寫。即便這樣，能拍到河邊漫步的雪豹，已十分難得。

1
狼
Canis lupus

2

3
棕熊
Ursus arctos

4
赤狐
Vulpes vulpes

5
藏狐
Vulpes ferrilata
煙瘴掛峽谷周邊食草動物數(shù)量多，這也讓它成為許多大型食肉動物的理想棲息地。由于雪豹、狼等野生動物數(shù)量較多，牧民一般不敢在峽谷內居住、放牧。圖為覓食中的狼（圖1攝影／斯求才仁）。二號觀測營地不遠處有一個狼窩，兩只狼養(yǎng)育了4只小狼。圖為小狼們在學習覓食（圖2）。棕熊是煙瘴掛考察中威脅最大的動物，同時也是對牧民財產破壞力度最大的動物?？疾礻牥卜诺募t外照相機至少拍到過兩只經常出來“巡視”的棕熊（圖3）。赤狐，是狐貍家族中長相十分漂亮的一種。煙瘴掛峽谷內的赤狐，數(shù)量比藏狐要少許多（圖4）。藏狐，青藏高原上最常見的狐貍。它們常常會冷不丁從路旁竄出來，讓路上的隊員大吃一驚，然后飛速奔向遠方（圖5攝影／吐旦丹巴）。

“雪豹”們的避難之地，很可能會被水電站毀掉

根據(jù)數(shù)月的觀測數(shù)據(jù)，隨行考察的專家得出結論說：煙瘴掛峽谷內雪豹的種群密度是世界最高的，每100平方公里的數(shù)量超過20只。據(jù)以往記錄，中國境內的雪豹分布的平均密度是每100平方公里 0.5—0.6只。但煙瘴掛的雪豹密度遠高于此——低于40平方公里的范圍內，有9—14只個體，也就是說，每100平方公里內，雪豹數(shù)量超過了20只。

煙瘴掛野生動物數(shù)量之大超乎我的想象——每一架照相機都收獲頗豐，上鏡最多的是巖羊、白唇鹿，有的動物甚至在照相機前一待就是幾個小時，其細小的動作都能被拍攝下來，后來又有報告拍到雪豹的消息，拍攝白唇鹿、兔猻、棕熊、石貂、馬麝狼、猞猁、狐貍的精彩畫面也越來越多。大量的食草動物，需要相應面積的草場資源來支撐。煙瘴掛所在地山勢陡峻、巖石裸露，草地所占比例相對較低。那么，這些食草動物如何存活呢？

1
雪豹
Uncia uncia

2

3

4
雪豹，因活動于雪線附近而得名，長江源地區(qū)最著名的大型貓科食肉動物?；疑偷难卤谙?，一只雪豹走過，對不遠處的照相機鏡頭心存疑惑（圖1）。青藏高原的雪比內地要早好幾個月，10月一場雪后，一只體型健碩的雪豹出來“巡視”（圖2）。地形陡峭的山脊和山崖，是雪豹頻繁出沒之地，它們常常在這一帶尋覓巖羊作為美食（圖3）。順著崖壁行走的雪豹顯得十分威武，頗具王者風范——它的確也是雪線附近地帶的獸王（圖4）。

植物學考察隊伍也有收獲：煙瘴掛峽谷內部草地幾乎沒有放牧活動干擾，以針茅、嵩草、苔草為主的草地質量非常高。這里草地面積雖然不大，但生產力極高，所以能夠養(yǎng)活數(shù)量較大的食草動物。特殊的巖石地貌把周邊降水蓄積到峽谷內部，更有利于牧草的發(fā)育。煙瘴掛峽谷中溝壑縱橫，分布著極其豐富的植被類型，包括草原、草甸、山谷草甸、谷坡灌叢等，滿足了不同動物的食物需求。

吐旦丹巴過去是沱沱河畔的一名牧民，現(xiàn)在擔任長江源保護站的站長，當他第一次進入煙瘴掛時就大聲驚呼：“哇，我從沒見過這么好的草場，人躺在里面都看不見了！”他家有24萬畝草場，平均近百畝地才能養(yǎng)活一只羊。在煙瘴掛，把裸露的巖石都算上，養(yǎng)活一只巖羊只需20畝左右。況且，巖羊的個頭比牧民家的藏綿羊還要大。

煙瘴掛峽谷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十分完整，處于食物鏈頂端的食肉動物不愁找不到食物。大部分情況下，吃飽喝足的雪豹走起路來氣定神閑。觀測中，隊員發(fā)現(xiàn)了雪豹的一個小癖好：它們對崖壁的凸出部分很有興趣，只要遇到這樣的巖石，就會在上面來回蹭，留下自己的印記。

調查報告中的結論令我感到驚喜，同時也為煙瘴掛的未來感到憂慮。峽谷東口的牙哥水電站項目一旦上馬，意味著大型機械將對這一帶進行開腸破肚的開挖。那時，開山破土的爆破聲劃破峽谷的寧靜，煙瘴掛的野生動物只能四處逃竄。如果大壩蓄水成功，長江最后的急流——通天河便停止了奔涌，水位提升40米，回水100公里，煙瘴掛峽谷中主要草場將被淹沒水下。等到工地趨于平靜，回歸的巖羊、雪豹們，因沒有足夠的食物來源而逃離，煙瘴掛的食物鏈將徹底斷裂！

雪豹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已被列入國際瀕危野生動物紅皮書。國際野生生物保護學會的專家喬治·夏勒博士幾十年間足跡遍布中國新疆、青海、西藏等地，也沒能成功拍攝雪豹行蹤。但是，“綠色江河”在煙瘴掛捕捉到了多只雪豹的行蹤。雪豹皮毛圖案具有唯一性，動物學家們據(jù)此可以對其進行個體識別。大小、形狀、方向、顏色不同的斑點，會在雪豹身上組成不同的圖案。識別雪豹個體步驟大致如下：相同身體部位的照片或影像截圖放在一起；選取身體同一部位，如靠近臀部的側面、前肢或正面尾部3個部位，這些部位的毛短，運動變化較??；利用兩個或者更多部位確定主要、次要特征；用不同部位的照片，可根據(jù)時間和地點的關聯(lián)性判斷是否為同一個體（制圖／劉希丹）。

另外，通天河畔的寬谷與河灘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白唇鹿的主要棲息地，其中的通天河口是白唇鹿主要的交配場，那里是長江干流上白唇鹿最重要的棲息地。以煙瘴掛為中心，往上游200公里的通天河、沱沱河都有雪豹出沒，往下游一直到四川、西藏、云南的通天河、金沙江兩岸也有雪豹出沒。野生動物在長江上游登上了煙瘴掛這艘“諾亞方舟”，并得以避難。不得不說，這不僅是動物的慶幸，更是人類的慶幸。

尤聯(lián)元
中國科學院地理科學與資源研究所研究員
河流地貌專家
曾任中國地理學會長江分會副主任
水電開發(fā)帶來的各種弊病中，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影響甚至破壞最引人關注。河流和其所在流域本來是完整的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水庫大壩建成以后，這一平衡就要被打破，比如生物遷徙路線、種群生存條件遭受破壞，乃至導致生物多樣性的破壞。
生態(tài)環(huán)境的修復是十分困難的，有時甚至是不可逆轉的。電能和水利效益的獲取，則是可以用其他方式來取代。對于這一點，我們應該有充分認識。
通天河流域要規(guī)劃那么多水電站，這些地方有沒有經過科學的評價論證？有沒有進行充分的利弊權衡？只有解決了這些，才能做出決策。
通天河煙瘴掛峽谷是一個人煙稀少的地區(qū)，以往調查資料很少。今年，一些民間公益人士和志愿者做了很好的工作。他們發(fā)現(xiàn)，這里是一個生物多樣性和原生態(tài)保護很好的地區(qū)，這需要引起水電規(guī)劃部門的重視。對于這樣一個區(qū)域，詳細的科學調查，嚴格的環(huán)境保護評價，是一個極其必要的前提條件。
一句話，水電開發(fā)雖重要，但峽谷的生態(tài)保護更有意義。前者或許還有可選的替代方案，而后者失去就不能復制了。

我今年10月離開煙瘴掛時，正是候鳥遷徙季節(jié)。一行又一行，成百上千的蓑羽鶴、斑頭雁從頭頂飛過，沿通天河向唐古拉山、喜馬拉雅山飛去。我祝福它們，同時也為煙瘴掛峽谷內的動物們深情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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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藏高原植物的生長期較短，煙瘴掛峽谷的植物生長期不足4個月，7月份是植物生長最茂盛、花開最鮮艷的時節(jié)。夏季，多刺綠絨蒿可以盛開出嬌艷的花朵，點綴著綠色山坡（圖1）。5月，冰雪融化后，最先復蘇的植物是高原點地梅，它們可以在巖石或碎石堆里綻放出成百上千的細小花朵，形成大片鮮艷的色塊（圖2）。煙瘴掛峽谷外，一條不足1公里長的溪流兩側生長著數(shù)千株四裂紅景天?，F(xiàn)場考察的植物學家唐亞說，能見到如此密集的紅景天，這在青藏高原地區(qū)十分罕見（圖3）。寬苞棘豆是一種多年生草本植物，為適應干旱缺水環(huán)境，它的莖縮得很短，甚至接近無莖（圖4）。

隨著冬季臨近，煙瘴掛部分河段即將封凍，但我們的后續(xù)調查仍在繼續(xù)。隊員吐旦丹巴、斯求才仁，每月都要進入峽谷一次，觀察煙瘴掛野生動物的活動情況，并取回紅外相機拍攝的資料。他們企盼能有更多新發(fā)現(xiàn)——每增加一些新數(shù)據(jù)，就會為煙瘴掛的保護工作增加一些說服力。

夏季的一個傍晚，重重烏云籠罩了峽谷上空，云間不時有閃電劃過。此時，建在煙瘴掛峽谷口的一號營地已經亮起了燈——這個營地是考察隊的大本營和運行中樞，人員和物資的車輛、船只都在這里?？?、中轉。營地附近，4臺云臺攝像機的無線信號在這里匯集。攝影／蘇巖